十一 当我们赶到林边的时候,眼前的情景使我惊呆了,“嗡”的一下,整个大脑好像突然炸裂开来。 小川川骑在一头高大的灰骆驼背上,那骆驼不住地在原地打转。前方不远,一只棕色野熊挥舞着上肢,正在一步步地向小川川逼近…… 野熊沟,野熊沟,这就是野熊沟!惊呆了的我,不知是担心孩子,还是在野熊面前惧怕了,刹那间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突然,那头骆驼猛地一挣,然后身子一转,鼻缰绳从小川川手中立时脱落,紧跟着重重地摔在草地上。“川川——”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大声呼喊着跳下驼背,拼命向孩子跑去。 几乎与此同时,只见一个人影夹着风声从林中窜出,飞快地冲到川川的前面,挺着一柄两股钢叉和野熊对峙着。趁此机会,我急忙上前抢过孩子,紧紧地抱住不放。 野熊发现来了对手,暴怒起来,咻咻地喘着粗气,向那人一个猛扑,只见那人并不慌张,轻轻一跳,闪到一边。 野熊见一扑失利,显得更加暴躁,喉咙里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呼噜声,然后又是一扑,同样被对方闪过。 如是三番,那野熊暴怒得像一头狮子,挥舞着上肢,粗壮的脖颈摇晃着,再一次向对手扑来。这时,只见那人飞快地挺出亮闪闪的钢叉,照直向野熊的心脏刺去,借着冲力,钢叉“扑通”一声,穿进野熊的胸膛,霎时一股腥臭的鲜血像喷泉一样射出,溅了那人满脸满身。那人把叉柄稳稳地顶在地上,任凭受了致命伤的野熊在叉头挣扎扭动。 “快松手!快松手——”看到野熊的前肢在那人的头顶挥舞,我和吴教授同时大声呼喊起来。 可是那人依然死死抓住钢叉不放,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野熊在叉头扭动了一会儿,没了力气,像座小山一样颓然倒下。 一切都像是瞬间发生的那样,我们惊诧、赞叹,然而正当我们站起身,准备迎着向那人走去时,只见他转过身来,用一种令人可怖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们。突然,他几步跑了过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我们的大腿,发出嘶哑的含混不清的哭嚎—— “我是人,我不是野兽,和你们一样,是真正的人啊……” 他抬起头,两眼乞求似的望着我们,嘴里依然哭叫着:“多少年了,多少年了!我想走出这大山,去过人的日子,真正人的日子,可是,可是……你们能饶恕我吗?说啊,说啊,能饶恕我吗?啊……” 他的双手摇动着我们的腿,悲痛欲绝地哭着,喊着,那声音从胸腔里出来,带着血,在这人迹罕至的大山里回旋、震荡…… 我的心颤栗了,胸腔急骤地起伏。我看清了,确确实实看清了,看清了这人脸上的那一块红色胎记,那绝不是刚才和野熊搏斗时溅上的鲜血,那是人从娘胎里带来的印记。终于,我喊了出来: “马小龙!你——” 随着喊声,那人浑身瘫软,双手一松,愣愣地坐在了草地上。 十二 摔昏了的小川川苏醒了过来,在驼背上,她倒在我的怀里,不断地轻轻呼唤:“爷爷,爷爷,李叔叔,我要找爷爷!” 马小龙带着我们急速赶向野马滩。他敏捷得真像只兔子,路径又熟,还不时的跑到前面,催促我们快行。 从马小龙嘴里我们知道,不久之前,老孙头也是从这里走过。马小龙还说,他发现了守在山口的考察队员,但是有一条小路照样可以进入滩子。听他这么一说,吴教授和我都紧张起来,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前面是一片低矮的灌木林,林子边缘是嶙峋的大山;穿过林子,眼前顿觉豁然开阔,一道倾斜的山坡把我们引向野马滩。 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滩上,风儿轻柔,绿草遍地,那些黄的、红的、蓝的、紫的还有白色的野花竞相开放,象一面面杂色的旗帜;其间,稀疏的树林,高岗上的灌木,依然枝繁叶茂,长势葳蕤。滩上温泉出露,形成片片水沼,水沼上薄雾飘散,又恰似童话中的美妙世界。 马小龙在前面引着路,他的神色越发显得不安起来。待拐过一片稀疏的小树林时,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走了。我赶上前,不禁也呆立在那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仇恨、怜悯、厌恶、蔑视……兼而有之。 在前面一片空旷的草地上,几堆篝火余烬未熄,冒着缕缕的青烟。篝火旁,是一群蓬头垢面的男人、女人。这些人,有老有小,身着各式服装,有的男人穿着一件破烂的花棉袄,女人披着露出棉絮的旧大衣,一个个语言粗俗,举止刚野。紧挨篝火,躺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痛苦地呻吟着,挣扎着要爬起来,但又颓然倒下。这时,其中几个年轻些的男人,正在一个穿光板羊皮大衣的老头儿吆喝下,紧张地往一群骆驼背上绑扎着行李。那老头儿肩挎一支老式步枪,骂骂咧咧,不时还用脚踢着一个正在奶孩子的女人。那女人显然被踢急了,不断地和老头儿对骂着,很快,老头儿恼火了,嗓眼咕噜着,猛扑过去,拼命地揪那女人的头发,掐她的乳房,吓得那孩子哇哇地哭起来…… 马小龙的脸在痛苦地扭曲着,他看了看我和吴教授,想跑过去,可是又犹豫着,然而正当这时,从小树林的那头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马哈才!——” 穿羊皮大衣的老头儿明显地战栗了一下,急速地转过身。这时我看清了他那张肮脏的脸,看清了那张脸上打着结的花白胡须和不停地歙动着的宽大鼻翼,也看清了那露出惊惶神色的眼睛上面塌陷的眉骨,显然,那是子弹打过的痕迹。 随着喊声,树林那边窜出一个矫捷的身影,犹如一头下山的猛虎,使在场的人全部惊呆了。 “老孙头!”我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 “孙大哥!”吴教授也紧张地叫了一声。 “爷爷,爷爷!”小川川挣扎着要从驼背上跳下来。 这时,那穿羊皮大衣的老头儿显然被从天而降的老孙头搞懵了,他嘴唇不停地抖动,连声说:“你,你……”一面不住地往后倒退着。 “哈哈哈,”老孙头狂笑着,“怎么,马哈才,不认识我了,忘了,忘了四十年前被你杀害的红军,忘了……” “你,孙有义!”马哈才叫了起来。 “你还没忘,没忘,那好,那好……”老孙头端起了手中的猎枪,一步一步向前逼近。 马哈才似乎明白了什么,猛然,他也端起了枪。 这时马小龙什么也顾不上了,他飞快地跑过去,扑到马哈才跟前,叫着:“爹,不能,你不能……” 随着马小龙的喊叫,马哈才发现了我们,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那支旧步枪摔到了地上。 “怎么,你怕了,怕了,哈哈,你也有怕的时候——”老孙头也扔掉了手中的猎枪,怪笑着说:“你想放下屠刀了,你这吃人的恶魔,哈哈哈……” 马哈才扑通跪了下来,唰唰几下爬到老孙头脚下,说:“有义兄弟,罪孽啊,多少年了,我做人做鬼,都想着赎罪的一天……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丹桂妹子,多少次,我跑到沙枣林,求她饶恕我,求那些不散的冤魂饶恕我,我呀,我呀……” “呵呵,我说过,你受不了大山的寂寞,受不了灵魂的折磨,哈哈哈,罪孽啊,多少年了啊,我的丹桂,我的那些红军兄弟……你知道么,这几十年里,我白天黑夜都在想着报仇的那一天……” 突然,老孙头猛地一转身,冷不防从旁边呆立着的一个男人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同时迅速地从腰间拿出那把不知磨了多少遍的七寸藏刀,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视着马哈才。 马哈才象筛糠一样哆嗦起来,眼睛紧盯着那把藏刀,哀嚎着:“有义兄弟,我、我再不能这样了,再不能像鬼一样活着、像野兽一样藏着了,你、你来吧,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呸!你这个魔鬼,想当年,你杀人比碾死个蚂蚁还松快,这么多年你杀人还少吗?怎么,现在怕了,哈哈……”老孙头怪笑着把那刃光闪耀的藏刀扔到了马哈才脚下,又哈哈怪笑着叫道: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啊,那些不屈的魂魄催促着我,他们盼着这一天啊!来来来,马哈才,你还像当年一样英雄,来来来,马哈才,你有种,拿起你当年杀人的刀子……” 说着,老孙头摇晃着匕首,向后退了两步,摆出了决斗的架势。 这时山口响起了报警的枪声,接着,一队身穿制服的武装警察和医疗人员骑着马飞快地向这边奔来。 马哈才绝望了,他爬起来,抓过那把藏刀,两眼露出凶光,像截枯树似的站在老孙头面前。 两把雪亮的刀尖对峙着,一点一点儿地相互逼近,抵住对方的胸膛…… “住手——” 我和吴教授同时喊着冲了过去,但几乎也是同时,只听马哈才惨叫了一声“罪孽啊——”摇晃了两下,倒在草地上。 在他的胸膛上,插进两把尖刀…… 十三 太阳在西山角摇晃着,燃烧着,燃烧起一片玫瑰色的火焰。转瞬,那玫瑰色的火焰消失了,只剩下几抹余晖在雪山峰巅不断地跳跃。 昌马。沙枣树林。丹桂的坟前。那块空地上,我和考察队员默默地伫立在寒风中。 那抔黄土的前面,几股筷子粗的烛香冒出淡淡的青烟,很快消失在轻纱似的夜幕中。 小川川捧着酒杯,恭恭敬敬地放到老孙头宽大而粗糙的手掌上。酒香,随着寒风在大山里飘散,飘入大山深处那冥冥的暗夜里。 老孙头双手把酒杯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缓缓地洒在祁连山的土地上,痛苦地喊了一声:“我的亲人们啊!”紧接着他一下扑到了坟上,双手深深地插进新添的黄土中…… 这时,对面山坡上最后一辆汽车的前大灯亮了起来,在轰轰的发动机声中驶离了工人住宅区。山道上,两道光柱在夜幕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盘旋。 “吴教授,那雪人……”一个考察队员问。 吴其仁教授一直眺望着雪山峰巅那跳跃着的余晖,直到最后消失。 “那,还是个谜……”他说。 李智勇,笔名李仪,网名西部散人,天津作协会员。工作单位中共天津市河东区委宣传部。自年先后在《人民军队》、《天津日报》、《天津青年报》、《今晚报》、《天津文学》、《读者》、《中国环境报》、《西北军事文学》、《延安文学》等报刊发表大量散文、小说、诗歌等作品,散文《黄河绝唱》获“延安文学·散文奖”。 更多精彩内容,请北京白癜风治疗价钱白癜风哪家医院治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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