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文学月刊 底线 纯粹 高度 警觉 生机 公益 .8.8 原标题:河流的意义 站在河畔,向西望去,天上缓慢游动着云,云边是绵延起伏的黛色山峦,山顶的晴雪清晰可见。贺兰山好像就在河的对岸,穿过河上的跨桥,就可以登上山巅似的;天空的蓝倒映水中,河中的云好像在更蓝的空中缓慢游走,偶尔在河水的波动里,碎成了小片却丝缕相连的白絮,仿佛搅动了梦一般的画境。眼前洁净的蓝,不远处积雪的高地,还有这纯色的山影水波,让人不由恍惚:这是风景图片中的苍山洱海,还是传说中的化外之地?一阵清冷的劲风吹过,这,不过是初春时节的艾依河畔,一个天色晴朗的早晨。 很多次,站在河岸,我看到的不只是苍穹云图在水中的美丽倒影,也不只是一座座拱桥集现代和古老的线条呼应着河水的静美,更有,随风而动的光的碎影间,越来越多的叫不上名字的水鸟,在水上空中翻飞嬉戏,以优美的弧线划开城市曾经单调的天际…… 我因此爱这个城市,只因为它有让我看得见的风景。 艾依河 艾依河畔的早晨 眼前的树,粗短方墩,被修剪得只剩两个主要的枝杈,仿佛巨型的弹弓,伫立在河边。隔着木栈道和小广场,另一棵就显得完整而丰满,虽然,同是光秃的枝丫,但是,没有过度剪裁,每个枝丫上都生出无数小的分枝,错织在一起,密集和饱满,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树冠,周正而细致。在离树尖五分之三的地方,有一个几乎是锥形的鸟窝。虽然树干有些细弱单薄,但是,却构成了一个几近完美的形象。 这是每日我在河边看到的第一眼风景。 每天早晨,我要在河边散完步再开始做一天要做的事情。 艾依河是人工河,它的河龄并不长,也就十年吧,河水蜿蜒旖旎,由南向北穿城而过,形成银川城西一大带状景观。河两岸是富有层次随河弯曲延伸的滨河公园,有树有花有草,有凉亭有木栈道,大大小小形式各异,还有多座既现代又古典的跨河拱桥,这一切使得这条河有姿有色,有模有样。 搬到这里时正值初冬,河水依然波光灿灿,河边的绿地仍泛着些许微黄的绿,虽然,稍显得暗淡,不及夏日来得浓重细密,但是,足以扫尽北方冬日里的萧瑟和枯寂。 此刻,太阳正从河的西头,跃跃欲升,天空的云,抹上了瞬息万变的粉彩,河面上的水光也随着荡漾跃动,一会儿细碎了,一会儿又成了完整的镜面。我一边走,一边留意欣赏着天空细微而丰富的变化。 走到河湾处,突如其来节奏强劲的舞曲,跟这一刻的朝阳一样,有着热气腾腾的气势,突地让我有浑身要动起来的冲动——有人在亭子边,面向粼粼微波,跳着健身操。那投入的样子,有那么一刻,让我真想就地跟着音乐起舞。不知觉中,那音乐的节奏,成了我走路的节拍。但我却在犹豫中,跟着劲曲的节奏,走过了河湾。等我绕回来时,发现,跳健身操的男子身后,多了两个女人,一个看上去身材臃肿,一个有些腰身,虽然动作不得要领,一会儿跟得上节奏,一会儿跟不上,有些幅度大的动作,她们的身体一下子就失了控,像咆哮的笨兽一样,露出了难看难堪的一面。但我仍有些羡慕她们舞动的勇气。 第二天一早,我竟有些企盼什么似的更快地往河边走去。的确,我希望,那个只看到背影的跳健身操的陌生人,像昨天那样,在我路过河边时,正专注而投入地随着音乐而蹦跳伸展。我有意仔细辨听,是不是有一丝缥缈的音乐或者似是而非的节奏传过来。一时却只听闻到桥头上呼呼而过被放大了的车流声。 河水微微闪烁的波光,此刻却是无声的。对岸高楼在河面上投下三五个齐刷刷的长方形的暗色阴影,有那么一阵子,随着波光变得软了,慢慢变形散乱,似乎要随着河水流动蔓延开去。 穿过栈桥时,那有如从地面滚动而来的有着剧烈弹性的节奏,突然从脚底穿过了我。我随着这强劲的节奏加快了步伐。等我到那里,发现,不只是一个人在舞蹈,已经有七八个人,一起跳跃舞动。虽然舞姿不那么合拍协调,显得笨拙不好看,但是真挡不住她们认真热烈的劲头,而这劲头,和强劲的节奏一同,感染着我。 这样劲爆的节奏,如果放在另外一个场合,只会觉得太吵。但是,这个清冷的早晨,我却不得不承认,这沉沉的重低音,似乎在拉扯着内心深处某个狂热的触手,像是敲在了我心弦的某一处,让我想无所顾忌地手舞足蹈,让我此刻体会到,内心的某种狂热,正渴望以一种心无旁骛的方式随心所欲地释放。 我回过头来,转过身,直奔亭子。 甚至,都没有人回头看我一眼,我像早就是他们中的一员,立在最后一排,走出了第一个点步。我的身体跟随着节奏律动着,很快,就出汗了。我一边舞动身体,一边腾出手来,随时抹去汗水形成的雾气。 而我伸手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河岸西侧初升的太阳,云彩镶上了粉红色的边,天空,一片粉蓝。这样的早晨,在我来说,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了。此刻,我似乎体味到对过往逝去的晨光的一种补偿。一切变得美好而新鲜起来,尽管我已不再年轻,但是,某种具有生命力的好奇与鲜活感,好像重新又一点点植入我的身体。我在热气四溢的舞蹈的队伍里,好像也化成了随着朝阳升腾起来的新的一天新鲜的一部分……初冬的早晨,舞动在有云有水有树有草、风景如画的艾依河边,怎能不美呢? 虽然,音乐并不雅致,只是各种劲歌的组合,但是节奏,却表达了一种适合冬季的热火朝天的热力和朝气;人们的舞动虽显得并不优美,但是,我却固执地以为,这是最美的广场舞。要知道,在许多城市,广场舞已遭到众人的致怒和泄愤,甚至就在此时,已经在全国成了臭街的不齿之物……而在这个城市,却可以面对着清清河水,在蓝天白云下,自由舒展身体,自得其乐……这,本身就是一件幸事。 随后的日子,在河边跳舞,成了一天最好的开始。 当冬去春回,渐渐回暖的季节,早上的河畔,不只有跳广场舞的,渐渐多了慢跑快走、打太极练武术的,而河畔的芦草旁更是钓鱼的好地方……每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似乎都能在这里找到一方乐土,从容享受时光的闲趣。 这样的早晨,让人细想来感到欣然的,又不只是近在眼前的风景,不只于开阔的空间和视野,更让人感到舒适和放松的,是这个城市对人们闲静生活的接纳和包容。这也恰是一个城市富有心胸和最具人情味的一面。 艾依河 河流穿过城市 搬到艾依河畔前,我总爱在下雨的晚上,去唐徕渠边散步。特别是初冬的雨天,奔流不息的渠水,汉白玉的石雕栏杆,渠两岸的林荫道,这一切颇有些水乡韵致。渠水清浅的水面上,会很稀奇地散发出仿佛江南水乡的烟云,轻轻薄薄地笼在有些青黄色的水面上,细软轻柔,一改渠流春夏时节的浑黄和有力,只是那样的雾气,很稀薄而短暂,通常只在湿气较重的初冬的清晨,天色稍亮,阳光还未升起时,水烟就很快消散了。 每年的十月至来年的四月,近六个月,唐徕渠渠底是裸露而空荡的。这是唐徕渠千百年来形成并一直遵循的农闲时节的休水期。到了十一月冬灌时节,渠水又有了流量较之春夏小了很多的水流,水流轻而浅,水的颜色,也有了春夏时所少的清澈。 原本位于城边郊区的渠水,如今很长的一部分成了穿城而过的风景带。渠水依然遵行着古老的诺言,承担着古老的使命,负载着所流经之地的农田灌溉的重任,只是由过去单纯的农灌,渐渐演变成兼及展示城市诗意的景观。原来两侧的农田,陆续被拔地而起的高楼代替,对越来越在意居住外在环境的人们来说,这何尝不是一道独一无二的景致呢?唐徕渠边的商住楼,因为有了这样一个欢畅流动的水带、西北边城少有的水景,而因此,多年来这一带的房子总是很有卖相,极具升值的潜力。 于我,唐徕渠不只是一条穿过乡村和城市的河流,而是印记着我的成长的岁月记录。唐徕渠边奔涌的浑黄水流,总会让我想起最初渠边的生活,那里流逝了我的童年;那里,珍存着快乐的记忆;那里,让我常常想起,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日子。 童年时,我跟着父亲,每一次,顺着渠畔的沙枣树和老柳树形成的自然的林荫道,要走很远的路,到唐徕渠畔郊外的厂区,在奶奶家度过几天暑期生活。在宝湖钓鱼,去唐徕渠里游泳,在雨夜里,看渠畔数不尽的小青蛙,排着队一样,一跳一跳地走过泥泞的土路,奔向路边泥沟里大片大片的芦苇荡……这些都是从小在矿区长大的我不可能见到的。看不够的水和看不尽的绿色,几乎从这时候,就让我觉得,这是我生命中至爱的东西。后来,大学毕业后,我工作生活在这里,我的父母退休也搬到渠边居住。这里成了生活最为方便之地,熙攘的早市,便利的出行,父亲在桥头晨练,母亲带着孩子在渠边玩耍。我每天骑着自行车上班下班,费劲地爬上桥坡,再顺着桥坡,感受下坡的风速和快意…… 某种意义上,是渠水造就了这个城市四季不同的风景。多少个夏夜,我们一家三口,在渠边沿阶而下,坐在离渠水最近的低处,渠上的灯光打在渠水上,让夜晚的渠水,有了一种温柔之色。冬夜,雪花飞舞的灯下,渠底覆盖着一片洁白,少有的白茫茫的干净,两边昏黄的路灯,临近春节的花炮和烟花,更映衬了这冬夜无边的清静与安宁。 虽然,我们所生活的城市,在一天天扩展和长高中早就变了模样,但是唐徕渠水,对于今天生活在它的周围的人来说,和过去的千百年来一样重要。从过去到现在,渠边的人们生产、创造、生活、休闲,外在的形式也许不同,但是内在的本质是相似的:就是不管哪个时代,活着的人们总希望在短暂而有限的时光里,生活得更惬意美好…… 我因此常常感慨:居于干旱的西北,一条河流,是多么的重要,它让城市在粗糙和坚硬之外,有了如此这般的柔和与温润之美。我因此爱这条渠胜过任何一条街巷,胜过任何一座屹立至今的有来历的名胜古迹,这与时间的长短无关,也与它所承载历史的厚重与否无关,而似乎更关乎我们此时此刻的生活,关乎流动的生命的状态…… 此时,我站在孔桥上,思绪已经从唐徕渠水飞到了眼前的艾依河。 看远处的贺兰山,白色积雪的山顶,和白色的层叠的云呼应交织;蓝色的湖面好像是天空的镜像,此间的贺兰山成了青色的山峦。我不觉成了一个爱着自然之美的画者,总想用眼睛看尽这饱和度极高的纯净的色彩,总想用心记住这净美的一刻,记住在阳光和风中有着如此多的细微变化的丰富多彩的光影细节:初春的解冻和萌芽,渠边的水鸟在春天的湖水上跃然翻飞,关关雎鸠;初夏,芦苇丛中传来不知名的水鸟高低婉转、远近相和的鸣叫,那似乎是孕育的季节和幸福的信号;盛夏时节,寂静的午后,水面上,学习戏水和捕鱼的白色小水鸥,或者,黑绒绒的小野鸭,这些不经意间闯入人们视线的艾依河真正的居民,迅速隐匿在茂密的苇丛中,只在平静的河面留下了一道道细小而美丽的波纹;冬天,落了雪的树、栈桥的木栏杆,还有河边巨大的椭圆石头,平静得几乎看不到一丝水纹的河面,颇有着千山鸟飞绝、独钓寒江雪的古韵和禅意…… 这些以前要花些时间走到很远的郊外,才能看到的水天一色的景致。现在,推窗即现,每个早晨和每个黄昏,都这样清晰而切近地摆在眼前。而因此,这条河成了我爱散步的坚强理由。 一日日的散步中,细细打量这条依傍在居所旁的河流。这条河虽只有十年的历程,且非自然形成,但是,我却从它看到了一个城市水系的“古往今来”。艾依河南起永宁县唐徕渠永家湖退水闸,北至石嘴山入黄河,总长.5公里。如果不是看了这段资料的话,我根本不知道,这条河竟然有这么长。它的排水面积有万亩,沿途连接了七子连湖、华雁湖、西湖、阅海、北塔湖等湖泊湿地,形成水面5万余亩,呈现出“七十二连湖”的塞上湖城景观。可以说,这条人工开凿的河流几乎是一条展示逝去和新生的活生生的载体。它是这个城市从河湖相连、水系发达、有着七十二连湖之称的过去,经历了若干年前填湖造田,湖水消逝萎缩、生态退化之后的重归和复兴。 某种意义上说,它是塞外水乡的一次嬗变和进化。 艾依河 河流的意义 某一天,当我重读博尔赫斯的一段自序时,又看到这句:我以为我生在不远处的城郊…… 城郊,这个词,就像躲藏在岁月尘埃中的一个故人一样,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在情感上击中了你。 嗯,城郊。在乡村都不复存在、名存实亡的今天,城郊也早就一起消失了。如今属于城郊的地盘,长的不是庄稼和草,是高入云间的大厦;郊区不在了,郊区的农民,也洗了脚上了楼,属于城郊的人,就这样变成了城里人。“城郊”这个词真的已经不存在了。就比如银川,甚至十几年前,城郊还存在于地方区划中、公交车站的站牌上。当坐在公交车上,你总会听到这样的报站,“下一站,银川市郊区政府……”那时日显得何其久远。 想来,城市真的长大了。多年来一直属于城郊的唐徕渠,如今有很长的一段变成了城中景观带。渠还是那个渠,虽如一千多年前一样,还在老地方,奔流不止,而如今,它成了穿过城市的渠流。 猛不丁地意识到,郊区,仿佛一个被历史淘汰的词条一样,滑出了你的生活,被现实以最快的速度湮没和遗忘。你在这个城市生活的二十年,是剧烈变化的二十年。人口增加,车辆激增,生活加速度。重新划分了区域的城市,原来的郊区大部分成了开发区、现代工业园区和城市地产的新内容。从前属于郊区的地盘,早已有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名词——新区,它像所有的城市新贵一样,高速发展的需要已经把它打造成了城市经济增长最快最富有生命力的新兴开发区,成为最具增值潜力的城市新贵。郊区的时代永不复返,郊区永久性地消逝了,郊区这个词,真的彻底不存在了。这一切,快得好像是一夜之间的事。 在感叹城市快速发展和繁荣的时候,你并非一味想念有郊区的过去。而是意识到土地增值以来,人与土地关系的迅疾变化,更有这变化带来的阳光、空气、水、蓝天、白云和绿地,这样日常的自然馈赠,一天天残缺和稀薄起来。眼见着许多大城市失去的不仅仅是郊区和乡村,痛失的更是蓝天白云、干净而透明的空气,失去的是清洌的河流、质朴的土地时,原本习以为常的自然存在,在人们不加约束地获取和种种变相的破坏中,显出了它的脆弱和有限。 于是,面对这条河,你在怀恋中学会了豁然而理性地接受:城市长大长高的今天,郊区虽是永远消失了,田园风光却可以以另一种规划有致的现代景观的方式绽放在城市的怀抱里;虽然逝去的是纯粹的天然野趣,但拥有的却是可以随时融入其中的风景。 当看着艾依河畔的蓝天白云,吐纳着河边潮湿而新鲜的空气,体会着凛冽而干爽的西北风,你油然而叹,在这个一度只讲速度和效率的时代,生活在一个还未被工业污染未被现代城市病所侵蚀的小城,是一种怎样的意外;在城市里依然每天能看得到青山绿水,是何等的幸运。 终日打拼在城市中的人们,终无法拒绝更无法否认,生活有诸种不如意。但当你面对这一汪平静宽阔的水面,当你看到鸟儿在水面停驻、在天空跃翔时,当你在桥上看画一般的风景时,你看到的又不只是这些,更可贵的是宁静和干净,更难得的是舒展和放松。你的不平和烦恼又怎么会不被稀释和瓦解? 曹海英 女,回族,生于年。银川市作协副主席,《黄河文学》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九期高研班学员。在国内报刊发表散文、随笔、短篇小说数十万字。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左右左》《私生活》。 刊于《黄河文学》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