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家,干奶奶都会在第二天早上就过来我家聊天。 每次离家,干奶奶都会站在大门口送我。 因为早就习惯了这样,所以在干奶奶离开我们多年以后,每次回家离家,我总会望向干奶奶家的门口,希望能看见那瘦小的颤巍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但是,我再也看不见她了。 那年,过完年离家返校的时候,干爷已病重多日,我没有过去辞行。我怕,怕见了这一次,以后再见不到。车来了,干奶奶照旧出来送我。我拥抱了她,她是那么矮小,我得弯腰才能抱住;她是那么瘦,我将她完全拥入怀中。干奶奶说:等你再回来时,就见不到干爷了!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说不出话来。 我还在兰州开往拉萨的火车上,干爷就走了。我很伤心,但不久也便释然:干爷病重,我们都不忍心他再受病痛的折磨。只是很担心干奶奶——干爷走后,她会很寂寞很孤单。 我很快就又回家了,两个月后。然而我再没有见到干奶奶。 车停下来,我习惯性地望向干奶奶家的门口,我希望能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从大门里走出来。 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清楚地记得,接到妈妈打来告知我干奶奶去世的电话时,我很平静。听妈述说着老人走时的情形,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流泪。后来我才明白,那平静源自于我之不能接受干奶奶的离去。 那些日子,我不由自主地想、抑制不住地哭。在教室里上着课,忽然就泪流满面;在办公室批改作业,不知何时已泣不成声;在家坐着,我泪眼婆娑……眼前总是那个瘦小的身影。 我想念那个小小的老太太。 时隔多年,当写下这些文字时,和干奶奶在一起的一幕又一幕就像放电影似的,一幕又一幕地闪过,我一次又一次地擦干眼泪。 我家和干奶奶家是对门。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干奶奶就是一位老太太了:身材瘦小、常年穿着或深蓝或浅蓝的对襟上衣、黑色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做事麻利走路很快。后来,我十几岁了,我二十几岁了,我三十岁了,干奶奶的身材更加瘦小了、黑发变成了满头银丝、满脸皱纹、眼窝深陷、走路摇摇晃晃颤颤巍巍。 上小学的那几年,电视上热播《西游记》《红楼梦》,我和姐姐喜欢到干爷家看电视,每天晚上,那个时间点一到,如果我们还没到位,干爷或干奶奶就会急匆匆地跑来喊我们赶紧过去看电视,生怕我们会错过哪一点精彩——事实上,这也是我们盼望着的——每每此时,不管做什么,我们都会不管不顾地一溜烟地跑到干爷家的电视机前坐下。我尤其如此。 记得有一年夏天,我们每天中午在干奶奶家看《红楼梦》。有一天,干奶奶家买了两把新的红色椅子,我一屁股坐了上去,然后就感觉那椅子的一角慢慢的往下弯,我没敢吭声,就那么如坐针毡地把两集《红楼梦》看完、离开。干奶奶一直都没有提过我把他们家的新椅子给坐塌的事情,我还是照例去看电视。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坐过那两把椅子。 等我们上了中学,学校离家远,一周才能回家一次,在周末回家的时候总能吃到干奶奶送过来的各种好吃的:刚蒸好的热气腾腾的土豆、沙枣馍馍、香甜的玉米、各种应季的野菜做的“不拉子”……这一送,就是六年。 我们上大学了。寒暑假回来时,却没吃到干奶奶的热土豆和各种好吃的,心中不免纳闷。一次聊天时,我开玩笑似的问及此事,干奶奶说怕在外地上学的我们吃惯了外面的好吃的就看不上土豆了,所以不敢送过来。我急切而又诚恳地表达了我对她的又面又沙的土豆及其他美食的热爱和怀念。听我这么说,老人满脸笑意。 我当然不会真的想要干奶奶做好吃的给我,只是想表达我对两位老人的爱与牵挂。 从上大学到上班,每次回家,都会买一些吃的回家,请妈妈送一点到干奶奶家或等干奶奶过来的时候请她带回去。我从没有自己送去过,因为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买的那点东西相比两位老人为我做的实在是微不足道,而干爷干奶奶却总是那么客气地说了一次又一次。 有一年寒假,我回家都两天了,还不见干奶奶过来我家聊天,心里有点诧异,因为以往总是我头天晚上到家,干奶奶第二天早上就来我家,更何况平日里她老人家每天要往我家跑三四趟:吃过早饭一趟,利用做中午饭的间隙过来一趟,午饭后过来一趟,晚饭前必定也有一趟。问妈,妈说也许是不好意思,你知道人老了就爱多心。 我知道。我知道人老了真的爱多心,可是我是多么希望干奶奶能过来我家! 我真的很想念她老人家,我想听她聊天,我想她品尝我带来的外地的好吃的——都是老人,干爷爷干奶奶和我的爷爷奶奶一样,都是需要别人照顾并宠着的孩子。 假如他们真的会因为我的失礼而多心,我也能理解。我真的能深切地理解老人的心思:他们在等我,等我过去看他们,他们一定认为我这个他们向来就很疼爱的丫头一定会去看他们的。我最终也没有过去看干爷干奶奶——去过几次干奶奶家,两位老人忙前忙后地给我拿这个拿那个的,让我很不好意思——心里却无时无刻地不在念着她。两天了,只要听到大门响,我就会屏息侧耳,听是否干奶奶进来我家——多年来,我已经太熟悉了老人家的脚步声。 “干奶奶已经有两天没有来我们家了。”奶奶在念叨,妈也在念叨,我也在念叨。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干奶奶的每天来我家几趟。 似乎人越老就越怕寂寞,越喜欢热闹,也越喜欢和别人说话。干爷爷说,“我们家的老婆子一天到晚地往外跑,在家一会儿都坐不住。”听着这话,不禁莞尔。事实如此。因为每天的走家串户,村子里发生的或大或小的事儿,几乎没有她老人家不不知道的。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在这位八十高龄的老太太的那里获得更多的信息的。每次看见干奶奶,那小小的老太太不是正从大门往外走就是正准备进自家大门,要么就是正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当然,我更多地见到这老太太是在我家。她老人家可是每天至少会来我家四次!只要听见大门“吱呀”着被慢悠悠地推开(开门者显然已经不具备很干脆地推开我家大门的力量)继而就听见那似乎因为双脚不堪重负而使身体也摇摇晃晃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几声极力忍着的咳嗽——无论是爷爷奶奶,还是我爹我妈,都会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一眼,会心一笑:干奶奶来了。 果然,不一会儿,房门就会被轻轻推开,先是半个身子探进来,继而就会走进一个有着满头银发、满脸皱纹和一双幽深的眸子的瘦瘦小小的老太太。 “干奶奶,你怎么又来了?”我赶紧起来让座,嘴里还开着没大没小的玩笑。 “你不让我来,我偏要来。”干奶奶笑着说,微微摇着头。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这已经成为干奶奶来我家时我和她的经典开场白。我喜欢和老人开玩笑,逗他们开心。 冬天里,我们喜欢坐在炉火旁聊天。屋子的墙上开了一个特大的窗子,下午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暖暖的,很舒服。干奶奶喜欢背光坐着,迎着光看去,银色的发丝在夕阳的光里飘着,就像是影视剧中特意造型的一个镜头,而干奶奶的头的持续不断的轻微的摆动则更加深了这一“镜头”的意境——苍凉。 已经记不清是从那一年开始的,,但的确有好几年了,干奶奶的头总是在轻轻地摇着,每时每刻,连续不断,无论走着还是坐着。问她会不会感觉头晕,老太太说自己从来都没有感觉头在摇动。听她这样说,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悲凉:干奶奶的确老了! ………… 我和奶奶坐在火炉旁喝茶,妈坐在炕沿上边喝茶边纳鞋底,。 “吱呀……吱呀……”,我家的大门在慢悠悠地响。 “沙……沙……”,极不稳当的脚步声。 我们笑了:干奶奶终于来了。 我于是手忙脚乱地赶紧拿出了很多吃的东西。 门开了。那小老太太的脑袋探了进来。 ………… 奶奶和妈在劝干奶奶吃东西,干奶奶不断地推辞着。 我在旁边笑着看着,我知道,干奶奶不会推辞到底的,因为我们都太熟悉太了解了对方:她知道我们是真诚的。事实上我真的也准备了要送过去给她和干爷爷吃的东西。 干奶奶就坐在我的对面,在和她说话的同时,我仔细地端详着老太太: 比以前更瘦了更小了更颤巍巍了,头上的银丝更飘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睛吃力地眨着,好像很干涩的样子,眼皮往下耷拉,几乎遮住了那双混浊的眸子。似乎又老了一些。 我请干奶奶和我们一起喝茶。喝茶的杯子很小,干奶奶嫌弃似的说杯子太小还没喝就没了,但我知道老人心里高兴。奶奶、干奶奶、妈和我,老少三代坐在一起,不时哈哈大笑,感觉特别温馨。我无比喜欢这样的情景,我喜欢看老人们脸上笑开了的花。 茶喝得差不多了,干奶奶说要走了(再不走,晚一点就没时间过来了——按照惯例,干奶奶在下午三四点的时候还会来一趟),我赶紧拿出给干爷爷准备好的东西塞到干奶奶手里。开玩笑式的推辞之后,干奶奶拿着我硬塞到她手里的东西走了。跟在颤巍巍的老人后面,我希望她不要变得更瘦不要变得更颤巍巍…… 忘了是从那一年起,村里兴起了做鞋垫的热潮,老太太们乐此不疲。干奶奶手里总是提个袋子,里面装着走鞋垫的家伙什儿,走到哪儿,鞋垫就做到哪儿。嘴上说着话,手底下从不闲着,针线在鞋垫上飞快地穿插着,一朵朵美丽的花绽放在那小小的空间。我曾尝试过做鞋垫,结果一只鞋垫让我弄得惨不忍睹,于是再不敢尝试,而对坐在我对面的老太太则更是佩服有加。 于是,我每次离家返校的时候,手上就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礼物:干奶奶送的两双鞋垫,一双男式的,一双女式的,还特别叮嘱男式的鞋垫是送给我对象的——告诉我下次回家时不要一个人回来,一定要带着对象回来。鞋垫都让我用了,却无法给干奶奶一个满意的答复。 ………… 那年,我从扬州学习回来,学着做了馅儿很甜的包子,很想给干奶奶和病重的干爷送去,但终是因为他们家的人太多而不好意思送过去,想着以后再送。谁知竟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往事历历在目。对面大门不再是吱吱呀呀地一点点打开;送别的车前,再没有那个小小的身影;烧得正旺的炉火前,少了一张笑颜如花的满是皱纹的脸;街上,不见了那个颤巍巍的身影;我的手里,少了一对满载祝福的鞋垫。 多年以后,我依然怀念那碗热腾腾的的土豆,我依然想念那个颤巍巍的瘦小的身影。 赞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