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信君赋词一首《西江月沙枣花开》:铁骨一身风色,铜筋几度摧伤。衔春青鸟到沙乡,络络黄花勃放。好景分随枝叶,浓香熏透云裳。晚来春色又何妨,且做十分倜傥。 信君自是诗意飞扬之人,这首《西江月》写出了沙枣花的特质和气质。只是我却颇为疑惑,沙枣花开了吗?何时开的?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吃完早点,特意去操场转悠。后操场有两株沙枣树,大小高低差不离,花开得并不多,可是花香却真浓啊。想来,近期被槐香熏得有些五迷三道的,便忽视了沙枣花的如期而至。 顺手折一枝沙枣花,拿到办公室插在瓶子里,搁置桌前。总在我抬头低头间,便有丝丝缕缕的香气逗引着你。每每瞅着它,我便喜欢,这是属于我的沙枣花。沙枣花,只需一枝,整个办公室便溢满了香气。 二 等到槐花全部谢去之后,走在大街上,有时也会有隐隐的花香直扑入你的鼻腔。这一定是沙枣花的香。小城里并没有沙枣树,要想完成和沙枣花一年一度的约定,一定得出城去寻找。 一走出城,便见到农田地边零零星星的沙枣树,当然更多的只是农民随手插在农田边、水渠旁的沙枣枝。它们来年发芽,生长,然后开花,结果。就是它们,就这么不起眼,却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我们继续驱车向苏武山腹地的沙门部落进发。蓝天白云,阳光晴好,清凉的渠水唱着欢快的歌,渠两边的农田长势正旺,农人忙忙碌碌。 一路行来,两边满是成林的沙枣树,沙枣花香一直陪伴在你身旁。直到你走向沙漠深处,这香依然将你整个地裹挟。纯粹洁净清雅得不掺杂任何渣滓的沙枣花香,飘浮在沙漠上空。这个季节,小小的黄黄的不起眼的沙枣花,是这座山上最傲娇的主人,也是这个季节最惹眼最靓丽的明星。 沙枣树的树皮呈深褐色,不管小树苗还是成年大树,都给人一种皴裂的感觉,如同历经了岁月风霜的老人的脸。沙枣树的树形自然天成,好像怎么舒服,树枝便怎么舒展;而沙枣树叶,是那样窄窄的叶片,只在沙粒样的银白色下透着微微的浅绿。 在大西北不间断的沙尘暴的侵袭下,沙枣树总是顽强挺立,春来吐绿,之后开出金色的细碎的小花,宛如一串串金黄色的酒盅,密密地挂在一起,并泛着处子一般圣洁的光。在浩瀚苍凉的戈壁上,在荒芜悲壮的沙漠中,在无边无际的寂寞中,在蓝天碧云的陪衬下,沙枣花盛开得如此热烈,如此张扬! 沙枣花因其生长环境,注定它太不起眼,上不得台面,注定它被人忽视。但这并不妨碍它如期绽放,并肆意地释放着浓烈的香气。它仿佛要将对生命的执著,对生命的所有欲望都在这一季里、在这样一个贫瘠的地方喷发出去,香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每每你深吸一口香气,便觉得生活如花般活色生香。 我妈说:沙枣花儿呛鼻子,农民下地种糜子。一个“呛”字,足见沙枣花之香赛过任何一种花之香了。有时我突发奇想,女人们喜欢用香水,可我一闻便头疼。假如有人能开发出以沙枣花之香制作香水的话,那香一定会美得不得了。 黄昏时分,躺在细细软软的沙子上,凝望着渐渐落入地平线的大太阳,充分感受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美景象。因为周末,宁静的腾格里沙漠中充满了世俗的喧嚣。沙漠高处,有好几辆越野车正载着游人玩漂移,还有不少车辆打着闪亮的灯,源源不断地开来。沙漠深处,停有几十辆车,还有搭起的帐篷。这是一个随时随地能寻觅到热闹繁华的时代。 举目望去,远处的沙枣林正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出特有的庄严和宁静来。风送花香,沙枣花的香气弥漫在腾格里沙漠的上空。世界有喧嚣,更有宁静。静心而思,细嗅花香,是一种享受,一种奢侈,更是一种超然。无论多么平淡的人生,无论多么艰难的日子,只要沙漠里能有沙枣花如期绽放,便能诠释出世间大美。 当我们享受热闹而感觉越来越孤独时,不妨去沙漠戈壁走一走,和沙枣花近距离地接触,其实就是在和你最真实的心境交融。你的咀嚼和体味以及享受,就是给沙枣花最高的致礼,也是对你过往生活的致礼。 三 好像是一句歌词吧?小时候常看你金色的模样,灿烂伴着童年成长。记得小时候,田间地头,房前屋后,水沟旁,沙窝边,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沙枣树。每到端午前后,上学放学路上,乡村周围除了沙枣花,还是沙枣花。在春风吹过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到沙枣花深情的吟唱。 我家老庄子大门前就有几棵大沙枣树,那几棵沙枣树曾是我们童年的乐园。我们是一个大家族,兄弟姐妹多。大人们都上地后,我们的任务便是看管弟弟妹妹。弟弟妹妹在沙枣树下爬来爬去,我们便跑来跑去,大呼小叫。那时真的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啊。 有时我们的曾祖母从邻居家串门回来,便喜欢坐在沙枣树下看我们玩闹。曾祖母是一个非常严肃、不易亲近的老太太。她总是穿得四方四正,不苟言笑。 让我记忆深刻的便是,当我将一束沙枣花拿去她屋子里插在瓶子里时,本来躺着的她欠身而起,然后在她的宝贝箱子里搜索了半天,掏出一个方块糖给我。那块糖可真是香甜啊,这世间还有如此美味吗? 多年以后,我读《白鹿原》,读到了黑娃吃糖的情节。(黑娃)把冰糖丢进嘴里,呆呆地站住连动也不敢动了,那是怎样美妙的一种感觉啊:无可比拟的甜滋滋的味道使他浑身颤抖起来,竟然哇地一声哭了。我不由得喟然长叹,黑娃身上有我的影子。 因着一块糖,我和曾祖母的关系近了许多。以后,我总能看到她向我招手,我便能从她那儿得到一个核桃,一个柿饼,一块饼干,都是世间美味。为此,我要感谢那束沙枣花。 我的祖母是个吃尽了苦头的老人,她成天忙忙碌碌的,要做一大家子人的饭菜,要纺纱织布,要照顾孙子们,少有闲暇。可她对孙子孙女们却极好。只要她坐在沙枣树下纳鞋底时,我们便会扑到她跟前,她从不曾有过不耐烦的时候。 每到沙枣花盛开的季节,祖母便折上一束又一束的沙枣花,插在清水瓶子里。如果找不到瓶子,便直接放在水桶里,然后送到各个儿子媳妇的屋子里。 上了小学后,从学校回来的唯一的任务就是领着弟妹呼朋唤友提着草筐子去给猪们和羊们铲草。这时候,你就会被包围在浓浓的沙枣花的香气中。伙伴们一边打闹,一边铲草,三下五除二,铲满一筐草,任务便完成了。接下来就是属于我们自由支配的时刻。 我们坐在沙枣树下,开始玩拾骨节、打沙包的游戏,而不知夕阳西下,夜幕降临。直到母亲扯着嗓子用悠长带余韵的腔调在路口喊着各自孩子的名字,才会慌慌张张地,拍拍身上的沙土,抖一抖衣服上的沙枣花,然后每人手握一把沙枣花,各提着自己的草筐子狂奔回各家。 回家后,总也少不了母亲的一顿责骂。只是母亲的责骂怎么也不会像老师的责骂那样令人恐惧,有时倒像是听民间小曲一样,那是一个缺少音乐的年代。我们耳边每天听着例行的音乐,手照样不停歇,急急忙忙找来玻璃瓶子,灌满清水,把沙枣花插进去。这时,整个屋子里,不,整个院子里那真就是香气四溢了。 到了秋天,沙枣成熟了,学校就组织我们勤工俭学,到沙枣林里打沙枣。我们每人提个筐子,再拿个长木棍子,用它敲打沙枣树枝,沙枣就会纷纷落地,然后我们就一个一个捡起来,一边捡一边吃。有的沙枣吃起来有些发涩,有的却很有水分,而且味道也甜。 可是后来,由于大肆开垦荒地,打机井,沙枣林就成片成片的死亡了。本来沙枣树非常耐旱,但还是抵挡不了突然而至的人们疯狂地从地里捞钱的举动。只是极短的时间,沙枣花儿的香好像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但是,童年时沙枣花儿的香已经刻在了我的记忆深处。看惯了戈壁的荒芜,最温馨的记忆便是,每年一季沙枣花的陪伴。记住沙枣花儿香,便是记住祖母的苍苍白发和属于她自己的歌谣,记住沙枣花儿香,便是记住自己童年快乐无忧的时光,记住沙枣花儿香,便是记住心中最美丽最动人的能插上自由翅膀的希望。 四 儿子回来了。刚进门,就长长吸了一口气:“真香啊。”我举着沙枣花问他:“那你说说,这是什么花香?”“槐花的香味。”他不假思索道。“再猜猜。”他装模作样地仔细瞅着沙枣花,猜了好多,猜来猜去,最后还是一脸的茫然。 现在的孩子,包括生活在大西北的孩子,知道沙枣花的又有几个?而生长在沙漠边陲小城的孩子,竟然也不认得沙枣花,这是不是一种悲哀?而远在异地他乡的游子,又有几个能记得家乡五月的沙枣花香?又有多少人能梦见自家门口的那几棵沙枣树,能梦见祖母絮叨的慈爱和慈祥的脸颊? 你在异乡不停地漂泊,你在时光里不停地畅想,你在岁月里不断地遗忘。但我还是相信,你的梦境常常会回到沙枣花飘香的季节,你的梦里总有淡淡的花香萦绕。你会记得,你的家乡在沙枣花盛开的地方,那里有苍凉的两大沙漠作为背景,这里曾经蕴育过你金色的梦想。你更会记得,每当春风唤醒戈壁沙漠,那金色的花朵就会盎然地绽放,带给沙乡人无限的希望。 最近看到民勤县城南环路上长了几年的馒头柳都被砍去,代之以一个一个的木桩子,这些个木桩子全是沙枣树。决策者想要在此建造沙枣林。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认为将长得生机盎然且美丽多姿的柳砍去,太可惜了。可惜是可惜,不过,想着以后这个地方每到五月沙枣花香扑鼻的情形,实在也令人充满期待。 疏桐赞赏 人赞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