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7-8-23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佚名 点击: 61 次

《诗原》年第24期

(总期)

目录

推荐诗人/

王怀凌(宁夏)回乡书(18首)

论评谈/

马晓雁王怀凌诗集《草木春秋》评析:中年以后

推荐诗人/张铎主持

王怀凌(宁夏)

回乡书(18首)

鸟鸣淋湿的清晨

天麻麻亮的时候,被鸟鸣唤醒

仔细辩听,至少有六种鸟在和鸣

每一个音符都饱含露珠,晶莹圆润

除了麻雀在使用方言

其他的我都听不出口音,也叫不上名字

但不影响大把的鸟鸣淋湿整个清晨

被鸟鸣唤醒的人——

母亲心中有爱,奶罢孩子,生火做饭

父亲心中有佛,喂完六畜,拂尘扫院

我心无远虑,静静地站在窗后

看鸟儿跳上跳下,拨动树枝的琴弦

想与鸟鸣有关的事情,与人间烟火有关的事情

与流水和草木有关的事情

隔夜的雾气

在眼前慢慢散开

歇晌

从地里回来的人

脚步拖沓,却春光泛滥

有人经过我面前,驻足

简短的问候,或咧嘴一笑

青草和泥土的清香久久不散

有人索性圪蹴在我身旁

顺手拿起小板凳上的香烟与打火机

瞬间,云里雾里惬意的活神仙

刚泡好的一杯茶

他问都不问,咕嘟咕嘟灌进肚里

我只能指给你看银河

——给女儿

我已经不能给你指认那些有名有姓的星辰

天王星、冥王星、木星、土星、三星

北斗七星和启明星

我也不记得它们会在什么时辰装饰你的梦境

曾经,我和我的伙伴们在草垛旁数星星

数着数着,乱了

数着数着,乱了

我们就开始比赛造句

有人说:星星就像村口涝坝里的小蝌蚪

有人说:星星就像山坡上盛开的灯盏花

还有人说:星星就像麦场上空饱满的籽粒

············

我们造的句子一火车也装不下

最后,我们唱着儿歌回家

“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

星星曾经给予我们那么多的想象和欢乐

我却不能把它给你指认

深邃的夜空,星汉灿烂

我唯独可以给你指认的启明星

它会在后半夜冉冉升起,天亮悄然隐退

那时,我们正在梦中跋涉

与一滴滴晨露擦肩而过

现在,我只能指给你看银河

却不能指认河边的牛郎和织女

杏花要开

风吹过,整棵树心旌荡漾

花红、花白

空落落的院子

一任花瓣飘零

往后,是一树绿玛瑙

再往后,是一树繁星

去年的果实

在秋风中孤独的坠落、腐烂

但仍有一些杏核在黑暗中发出声音

春天破土而出

这是一树品种优良的红梅杏

肉厚、多汁、甘甜、品相完美

却不知能否在今年的秋风中获得赞誉

微风景

一朵朵细碎的小花,幽蓝、干净

五个小米粒大的花瓣,排列有序

小小的、精致的圆叶子

如果不仔细观察

她的美

注定被人类的自大忽略

云杉和杏树

院子里有一棵云杉和一棵杏树

杏树寂寞了就开花,结果,招蜂引蝶

叶子也随时序更迭而变换着装束

云杉四季穿一身绿外套

抱紧膀子,使劲往高处窜

两棵树,像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两棵树,忠诚着一座院落

早起的人

都是一些老弱病残者:缓慢、迟钝、空虚

要么沿村口的田间小路迎风落泪。要么

在空旷的麦场上伸胳膊踢腿,与僵硬的骨骼较劲

仿佛这个早晨就是老弱病残的早晨

这一天就是老弱病残的一天

这个村庄就是老弱病残的村庄

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早起的人

要给牲畜添草,去泉边挑水

要套犁、劈柴、磨镰、拂尘扫院

要把希望的炊烟高高的升向屋顶

把热气腾腾的孝心和爱捧到炕头

——是年富力强的早晨

我在村口遇见他们

我不开口,他们也懒得搭理

众鸟用歌声欢呼日出

他们用呻吟和咳嗽

春风过后是清明

清明祭祖。我老家的风俗不尽相同

新坟,须在春风祭扫

年过半百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古人创立这一风俗的缘由

——他一定和我心情一样

清明还在路上

他对亲人的思念已迫不及待

思念是一场疾病

来时排山倒海,去时破茧抽丝

母亲去年谢世,坟头新土尚未干透

春风吹过,定当一茬新绿

像还了谁的心愿

后花园

我乐意结识这些细微的植物

它们或许叫、狼毒、牛耳朵叶子、狗尾巴花

或许不是

我乐意与它们为邻

我已经被挤在水泥丛林凌空的一角

犹如站在悬崖边上

老家这一处幽静的后花园

每一根枝条都在自由地伸展

每一片叶子都在尽情地呼吸

即使枯萎,也有干净的薄霜遮掩哀荣

乡间书

读书,写字

煮茶,温酒

拈花,惹草

数星星,听虫鸣

出世?入世?

云卷!云舒!

此地甚好

何须诗和远方

我总是在这里度过一个个无所事事的周末

迎面碰到的人总是笑脸相迎,回来了

熟悉又陌生的街巷外表光鲜而内心荒芜

小广场像一道银河

隍庙与戏楼隔河相望

只是不知道每一颗星辰都在何处璀璨

打开家门如打开心锁

生怕惊扰了泊在院子里的阳光和叶片上假寐的蝴蝶

多日未回,砖缝里的草又茁壮了几许

几株见风就长的罂粟,从不同的角度探过来

像母亲的问候(母亲在世时

用它医治咳嗽和关节疼痛)

但我还是惊飞了几只讨论谷糠去向的麻雀

院子里的秩序瞬间变得混乱

冰锅冷灶的日子,我逐个打开每一扇门窗

让光亮涌进来,关照到桌面上的灰尘和角落里的蛛网

村外的田间小路

青草任性,遮盖了我与众乡亲相遇的浪漫记忆

一个人的脚步荡不起一丝现实主义尘埃

山河潦草,人烟稀疏

那么多的土地撂荒着

也有种植药材和树木的

野兔和雉鸡安贫乐道

刻意转到父母的坟院,绿草替代了白霜

一簇金黄的野花,像太阳锻造的金簪子

闪烁着生命的光芒

绕村一周,我在河边驻足

看草兀自绿,水兀自流

夕阳孤单的身影涉过米高山巅

此时,江山鎏金,晚霞溢彩

我心无旁骛,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就这样,又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

我只是回来转转

别问我吃啥,喝啥

别担心我深夜受凉,孤枕难眠

哦,我只是回来转转

车就在门口

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母亲走后,树倒猢狲散

我的乡愁越来越单薄

隔三差五,在梦里沦陷

回家,亦是捡拾让梦继续做下去的理由

就别再问了吧

多少疼痛都不能说破

破了,就血流不止

万寿菊

——与弟书

此刻,我们不说秋后算账

不说一颗失重的心何处着陆

你满眼迷茫

脚下的八百亩河山可种小麦、洋芋、大豆、胡麻

可种草喂牛,挖塘养鱼

但这都不是你所能掌控的

你的河山在三条高速公路的交汇处

一座高架桥鸟瞰的范围内

这绝好的风水,被一束敏锐的目光锁定

被一纸宏大的构想激活

这高寒之地,土层深厚,日光充裕

宜植菊花

可观赏

亦可入药、泡茶、酿酒、制糕,烹羹

春去秋来,将长出一片锦绣前程

从此,你就不是庄稼人了

不问稼穑

不再跟着农历的脚步泥泞

也不必看苍天的脸色和土地的墒情

你在花间穿行

“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

吸天地精华,养人间瑞气

然后,在此起彼伏的羡慕声中

健康、长寿

醉心编织幸福的藩篱

送行

显然,对最后一头驴从顿家川消失

人们的心情是黯淡的——

那天,青草已绿遍了房前屋后的沟沟坎坎

主人还是心怀愧疚的给它喂了一捧豌豆

晌午刚过,村口若市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仿佛要为一个出远门的亲人送行

人们从一头驴说起

说到马牛羊,猪狗鸡鸭鹅

说到推磨、拉车、驮垛,甚至收成,甚至娶亲

有人眉飞色舞

有人唉声叹气

有人深陷往事不能自拔

直到太阳落山

直到那头驴和牵驴的人

被另一片青草理直气壮的淹没

门告

送葬的队伍沿着山路踽踽而行

德高望重的老者在队伍后面大声吆喝:

“高抬深埋,高抬深埋奥——”

引魂幡在风中猎猎颤抖

草丛中有飞禽的惊慌和走兽的失措

简单的门告上白纸黑字昭示:

“某某男,享年八十有四,无后”

村子里最后一个鳏夫,殁了

他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干百家活

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没坐过飞机、火车

他曾踩着趔石过河,骑着毛驴赶集

一双大脚板踏遍了顿家川的山山水水

凭一身力气和一腔厚道,衣食无忧

从来没人说他略有智障

最后,乡亲们用八抬大轿送他一程

白纸黑字赫然落款:

“孝男:全村男丁

孝女:全村女眷”

一九八三年的嚎啕大哭

这片山地,已不似一九八三年的陡峭与贫瘠

那年我十八岁,连续复读两年

日夜担心那命悬一线的小数点后面的炸弹

再次落在一个破败的农家小院

父亲好几日没有大声讲话了

这个有点文化,见过点世面的乡下男人

总是高声大气地给别人指点迷津

邻村不断传来的喜讯让他把惯常的分贝压低,再压低

把高傲的头颅用草帽遮住

我天不亮就套牛犁地

有时扶住犁把在前程未卜的犁沟默默流泪

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演绎外逃、隐姓埋名,甚至自杀

一九八三年的秋天,毒日头辣的眼睛也睁不开

一天晌午,我在脚下的这片山地拔胡麻

看见邮递员的自行车停在家门口

之后,我听到父亲压抑已久的声音被忽然引爆

爽朗高亢了起来

那一刻,我扔下镰刀,匍匐在地嚎啕大哭

对饮

多久了呀!像墙角一截落寞的朽木

黑暗中,点燃骨骼内仅存的灵火

今夜,毋须拐弯抹角

让所有的语言都保持沉默

一盅,又一盅

饮下年龄、病痛、颓废、厌倦

饮下长安、银川、乌海、东莞

饮下餐馆、煤窑、车站,码头

饮下按摩房、建筑工地

饮下迷途的爱情和荒芜的家园

饮下潦倒

一杯苦笑

多久了呀!清明到白露

饮下一个男人泥沙俱下的半生和不断溃烂的疤痕

饮下过往,青春的灰烬

饮下呜咽,这一杯泣不成声的人生

两行浑浊

对饮清寒

后半夜

留下的烟蒂和空酒瓶,都掏空了内心的火焰

茶杯中还残留着隔夜的心情

一个人的空虚,填满了偌大的院落

有猫头鹰悚然的哀恸也好

有一桩耗子的盗窃和狐狸的谋杀也好

月黑风高也好啊

但是没有

鸡窝空着

狗窝空着

羊圈空着

牛圈也空着

月光把树叶的马赛克贴在地面上

青山无语,人家寂静

但河流一定是醒着的

露珠听着哗哗的声音长大

院子里无人照料的罂粟,又开了几朵

王怀凌:60年代出生于西海固农村。在《诗刊》《青年文学》《诗选刊》《中国诗歌》《北京文学》《星星诗刊》等刊物发表作品若干,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年度诗歌精选》等多种选本。曾获宁夏文艺作品诗歌奖、西海固文艺作品诗歌奖、首届《黄河文学》双年奖、《诗选刊》年度中国十佳诗人奖等奖项。著有诗集《大地清唱》《风吹西海固》《草木春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宁夏诗歌学会副会长、固原市文联副主席。

论评谈/瓦楞草主持

马晓雁王怀凌诗集《草木春秋》评析:

中年以后

北岛在年第二届“中坤国际诗歌奖”受奖辞中这样描述了当代汉诗的发展现状:“由于商业化与体制化合围的铜墙铁壁,由于全球化导致地方性差异的消失,由于新媒体所带来的新洗脑方式,汉语在解放的狂欢中耗尽能量而走向衰竭。”词与物,“出现严重的脱节——词若游魂,无物可托,聚散离合,成为自生自灭的泡沫和无土繁殖的花草。诗歌与世界无关,与人类的苦难经验无关,因而失去命名的功能及精神向度。”[①]尽管北岛已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离开中国大陆,却从此站在一个国际背景下来审视中国大陆诗歌与当代汉诗,而他对当代汉诗症结的诊断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在各种因素的合力中,经济发展和文化萎缩加速了中国大陆精神家园的崩溃,也蚕食着地域文化的生存空间,使得地域文化对中国大陆当代文学的审美支持渐渐变得乏力。在城市化运动中,在细密的文化差异逐渐融合甚至消失的21世纪初叶,文化版图中的“西部”一再缩水。幸存的“西部文学”对于整个中国大陆文学而言已不仅是一种文学趣味和审美追求,西部的自然、文化景观成为一种文化遥想与某种精神图腾,而仅存的西部文学在风骨气质上承担了对当代中国大陆文学的纠偏功能。经济发展的滞后从另一方面也造就了西海固文学在21世纪之交对于整个中国大陆文化演变缩略显现的重要意义与价值。一方面,相对于主流文化线性演绎的历程,西海固文学几乎是在一个时间平面上吸纳借鉴国内外文学艺术经验;另一方面,从农耕文明向城市文明过度的漫长文化演进史在西海固以剧烈而短促的方式核变。也许偏僻、落后、“不适宜于人类居住”的自然条件等对于西部怀抱中的西海固生存而言是一种苦难,但无论对于个人、地域、国家与民族的文学而言,苦难都会成为一种创作的动力与财富。相对于技术(是技术,而非技巧)过剩的中国当代主流诗歌,王怀凌的诗歌更像是一种“史前文明”,但从《大地清唱》到《风吹西海固》再到《草木春秋》,王怀凌在咏唱生命的过程中也记录了农耕文明到城市文明的演变过程及这个过程中人的种种情状。随着年龄的增长,王怀凌的诗歌创作也在对生命的领悟中不断丰富与提升。

乡愁:在故乡

文学根本上是一种乡愁,古今中外的文人因为个人际遇的不同曾写下不同质地的乡愁篇章。有宋之问“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复杂况味;有贺知章“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无限感慨。苏联流亡诗人布罗茨斯用“流亡者的头总是往后瞧,眼泪总是滴落在肩胛骨上”道出故国之思;当语言成为唯一可缱绻的故地,北岛体验了“对着镜子说中文”的冰冷与岑寂……家乡与故乡是两个有区分的概念,一个更多地指示地理意义,一个更多地指示文化意义。王怀凌的乡愁有对家乡的眷恋,但更重要的在于他表达了文化意义上的乡愁。

因为对故乡的眷恋,“回家”始终是王怀凌诗歌中的一种情愫,在《风吹西海固》与《草木春秋》中均有同题的诗行。“老家就在眼前,白山黑水的等着/那里有望眼欲穿的亲情/有白发苍苍和乳臭未干的血缘”。西海固这个地理与文化意义上的概念更是频频出现在王怀凌诗歌中的名词。庙台、二道河、固原、李家庄、顿家川、庙儿沟……这些大大小小的地理名词共同组接出王怀凌的西海固,甚至任何一道冒出芨芨草、几棵老杏树,有着红砖瓦房、羊肠小道、扶摇炊烟的山梁都是故乡,都能勾起对故乡的怀想。

事实上,单从地理概念及物理距离而言,出身地顿家川与后来的栖身之所山城固原都涵盖在西海固的边界之内。但之所以在他的诗歌中依旧有如此之多的乡愁之音,在于城镇化对其生存方式与生活方式的改变。而这样一种改变大大强化了乡思之情。记忆中的故乡顿家川延绵着“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的生活方式与节奏,但五十公里之外的小城固原却是乡下人眼里打领带、穿西装的城里生活,在那被拖上城镇化轨道的地方,人们“在饭桌上、在酒吧里,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前程、股市、房价、情人”,但“没有人跟我谈起祖国和诗歌/没有人谈起责任,谈起感恩/没有人怀揣月光,仰望星空,没有人”。一个个村庄为城镇化为现代化让道而消失的过程中,饱蘸炎凉的游子无处回归,“他的村庄已面目全非/他的记忆已支离破碎/接下来的,许许多多去向不明的日子/直等尘埃落定,倦鸟归巢”。王怀凌诗歌中的乡愁饱含着城镇化建设过程中对于人和自然关系、人和历史关系的思考。

在生存方式与生活方式以及人际关系发生变化的背后是农耕文明逐渐被城市文明取代的过程,而转变过程中城市文明形成之初的种种“荒蛮”在不断拆迁的西海固被放大。对于农耕文明时代以“义”为基础的西海固人几乎是在历史的瞬时之中被迫接受和适应以“利”为纽带的人与人的关系。原本缓慢而漫长的时代更替在王怀凌这一代西海固人那里无疑是一场浩大的文化与精神动荡,人、世界、人世的意义都在被改写。作为诗人,这场动荡对于王怀凌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幸运,使得他在吟唱故乡之时成为这场动荡的记录者。不必讶异王怀凌的乡愁竟然发生在自己的故土之上。恰恰是在故土之上,曾经熟悉的生活方式、生活节奏、生活理念随着大时代的更替发生着急促的变迁。因此,王怀凌的诗歌在表达对家乡的眷恋之时,更多地表达了时代演变中对旧有文化的依恋,这些诗歌,自然会唤起每一位身处时代变革的读者的共鸣,会钩沉起每位读者内心中的故乡。

由于科技的进步与各学科的长足发展,20世纪下半叶对于人类自身的认识也在不断发生变革与补充,人不仅是思维的动物,人也是意指性动物,也还是符号动物。自人类创造并应用符号起,人类就开始存在于虚实相间之中。超越现实,创造“虚”的、符号的世界,或者用刘小枫的话说是“语言的织体”,超越身体的局限,追求无限自由的过程中,文学也成为人的另一个精神家园。对于任何一个诗人,不管他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当他用诗歌这种“纯粹之说”去表达的时候,他便是在诗歌的故乡中流连的时候。诗歌给失却现实故土的诗人一种实在的充实与慰藉,对于一位诗人而言,对故乡故土的执念往往“是一首(西部)诗歌中宁静寂寥的抒情”。而恋乡、失乡、寻乡也成为王怀凌诗歌中有迹可循的乡愁。

西部:气质与风骨

西海固、关山牧场、沙坡头、大战场、青铜峡、西夏王陵、天堂口、马牙雪山、敦煌莫高窟、嘉峪关……风、羊群、柠条、飞燕草、沙枣花、羊皮筏子、驼队、僧侣、雁鸣、秋草……这一个个地标与风物标识出王怀凌诗歌显在的西部特征:古老的历史、悠远的传说、神秘的图腾、蔽日的狼烟、广袤的地域、苦焦的气候……作为西部风物志的同时,王怀凌诗歌也是一部西部风情志、风俗志。马尔撒的花儿在空旷的西部天空中撒欢,一声“阿哥的肉肉哎呦——”让长于抒情的文人“突然羞愧于我抒情的荒芜”。端午门楣上的艾草、菖蒲、雄黄酒、花绳荷包香彻村头巷尾,香彻西北,香彻民间。天堂寺广场上的篝火“像一盏神灯,吸引来自每一扇门后的踟蹰”,西部人“怀揣着草木之心,表情安详”随着音乐的节奏跳起锅庄舞,“而不远处,经幡在继续转动/一群晚归的牦牛/经过毡房,产生了爱情”。自然而然的生息绵延,崇高洁净的繁衍承续。风物、风情与风俗共同织就西部的自然人文生态画图。当然,这还仅仅是外在表象的西部风情描摹。“在自由写作中,西部文学呈现为西部风情,而在控制型的文学生态环境中,西部则与西部审美精神密切相关。”[②]事实上,在中国西部诗人那里,西部也不仅仅与审美精神相关。西部特定的风情、风物、风俗为王怀凌的诗歌搭建了极具西部特征的抒情骨架,而长久的自然人文坏境濡染与熏陶下,西部已经成为一种气质与风骨融合在他作为人、作为诗人的血液之中。

西部,很难用一两个词汇去诠释。西部悲壮而苍凉,不因为它决绝惨烈,而因为它义无反顾地担当;不因为它悲戚凄凉,而因为它无法抵挡的静默。西西部神秘而安详。郭文斌曾这样描绘西海固:“对于西海固,大多数人只抓住了它‘尖锐’的一面,‘苦’和‘烈’的一面,却没有认识到西海固的‘寓言’性,没有看到它深藏不露的‘微笑’。当然也就不能表达她的博大、神秘、宁静和安详。”掩映在那份悲壮苍凉之下的整个西部如是,博大、神秘、宁静而安详。在这里生存需用淡漠的情怀去化解它的浓烈,在这里生存要用安恬的神态去稀释它的静默。在这里行走要对它连同它之上的所有的生命肃然起敬。“一朵雨意浓重的云打马而过/关山像刚出浴的处子清爽静美……我没有打扰那群低头吃草的马/也没有惊动草尖上假寐的露珠”。如果说诗人是“诸神的使者”为众人带来讯息,那么,王怀凌的诗歌为众人传达出这样一个西部,远非诚与真、坚强勇毅、坦荡裸露等语词能够涵盖。一阵风的来去、一株花草的枯荣、一束光的明灭都是神的启示。从诗集的题目到每一句诗行,王怀凌都是带着这样的西部气质与风骨在言说。

在道德危机、文化危机、信仰危机的当代,高凯、沈苇、古马、叶舟、王怀凌等西部诗人的存在是西部精神的残存。他们的诗歌除了审美价值之外,对于与世界无关,与人类的苦难经验无关,因而失去命名的功能及精神向度的当代中国大陆文学无疑具有纠偏功能。

慢:中年之境

诗人可以分两类,一类是从大地上长出来的诗人,一类是可以使用光的语言的诗人。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海子是一位自觉从“纯诗”向“大诗”弹跳的诗人。时至今日,在中国当代诗坛,除却海子《太阳》的残篇,尚没有人能够使用光的语言,但很多人却在追逐光的过程中早已失去大地的支撑。王怀凌无疑属于大地上长出来的那一类。他扎实、专注,所以才拥有诗歌创作不断成长的后劲。纵观王怀凌的诗歌,其中饱藏着一个厚实而丰满的乡土世界与血肉丰满的人世。依托这个乡土世界与人世,王怀凌的诗歌艺术得以不断精进与提升。王怀凌对于自己的诗歌创作有着自觉而明确的认识,在《草木春秋》的后记中,他概括了自己诗歌在中年之后的新变,《草木春秋》所收之诗,“都是年到年五年间写的,即中年之后的写作。其间,个人心态趋于平和,诗学观念也在变化:悲悯、焦虑、疼痛、不安逐渐远去,回复到宁静与安详。”[③]从总体上看,与诗学观念相比,王怀凌中年之后的诗歌新变主要源于生命成长过程中的渗悟。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中年以后,在王怀凌那里成为一种胸襟,也成为一种态度。单从《大地清唱》、《风吹西海固》、《草木春秋》几部诗集的命名看,诗人的视野似乎不是一个逐渐阔大的过程,而是不断缩微的世界。诗人自我也从大地的代言与高高在上的价值判断者、自然界的浏览者与旁观者发生转变,“我把自己安放在风中,我就是一棵草、一朵花、一粒沙……”“用花朵的眼睛向远方眺望/用叶子的耳朵倾听”。唯有用生命体悟,才能发现微观世界中的广阔天地,其中充满了对生命的敬畏感。在用词上,惊心刺目的词汇大大减少,苦焦的西海固在王怀凌的诗歌中开始变得柔软、温情。而这一切的变化并非源于诗学观念的变化而得益于诗人个体生命的不断成长与渗悟。

作为生命成长的自然褶皱,走向宁静与安详的过程自然并非落体运行的平滑直线。在走向中年之境的过程中,王怀凌自然也有过惶惑、有过叹惋与无奈。“花儿谢了,一泻千里/草儿败了,一败涂地”,“我从一片叶子上看见自己的容颜/承认脉络一样必然的命运”,“我每次经过这里,都忍不住多看一眼/我想到“孤寡”两个字/这是我的民间,我的草木春秋/该谢幕的都已谢幕,带着不舍”。但最终,这些灰暗都会在生命彻悟的过程中逐步净化。“也许过了今天,明天就相忘于江湖/却有一棵树会替我们活着”。恰如愀然扣弦而歌的苏子最终也会在“自其变着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藏也”的放歌中坦然。而生命的成熟正是正视自我的过程。中年以后,诗人以《我看见我自己》来反思、反省,也是对普遍世相的反思、反省。他的《中年生活》以“新写实”的笔触与口吻,勾画了理想失落日渐回归本真生活的过程,但最终又对庸常凡俗给予同情并予以拒绝。但最终,这一切都将因着生命的顿悟而不再是困惑与阻遏。《慢下来》一诗集中呈现出中年之后诗人对自我、对社会、对人世的重新认识。慢下来,“包括成长的速度,心跳的速度,血压升高的速度/提前凑热闹的白发、疾病、更年期……”慢下来,“包括虚胖的GDP、疯狂的开采、谎言以及/缩水的真诚、虚拟的爱情……”慢下来,“问问孩子们多长时间没有数星星了……”诗人用看似漫不经心却似一位语重心长的长者对于每个生命、对于我们畸形追求速度的社会、对于我们几乎忘本的存在给予喟叹与警示。

禅意:镂空的诗思

绕开形而上学的传统,海德格尔独辟蹊径运思逾半个世纪思考和探索着语言的本质问题。海德格尔没有把目光局限在德语系范畴,而是放眼东西方世界。日本学者手冢富雄在造访海德格尔时表达了日本在美学思想与语言理论方面要求向西方借鉴经验的迫切心态。“自从与欧洲思想发生遭遇以来,我们的语言显露出某种无能”,而“(西方)美学为我们提供一些必要的概念,用以把握我们所关心的艺术和诗歌”,“我们的语言缺少一种规范力量,不能在一种明确的秩序中把相关的对象表象为相互包涵和隶属的对象”。[④]海德格尔也表达了早在与日本学者九鬼周造交流过程中曾有过的忧思与质疑。海德格尔担忧名称及内涵都源出于欧洲思想与哲学的美学会与东方思想格格不入。至于语言,海德格尔也质疑东亚语系的人们追求欧洲思想系统是否有必要,是否妥当。在他看来,尽管现代技术与工业化已经席卷全球,全球与人类正在欧洲化,但若语言正如他早期思想中的“存在之家”之说,那么,东亚人与欧洲人是通过各自的语言栖居在完全不同的两个家中。东亚艺术是在一个感性世界与一个超感性世界之间的区分——应合中进行的,用欧洲美学界定东亚艺术,“东亚艺术的真正本质被掩盖起来了,而且被贩卖到一个与它格格不入的领域中去了。”[⑤]海德格尔是在理论、思想与思维方式的宏观层面对东西方(东亚与欧洲)语言、艺术的区别与特质所做的思考。作为“纯粹所说”持有者的诗人,叙利亚-黎巴嫩诗人阿多尼斯在与中国诗人的对话中也曾表达过类似的认识:“我不会拿西方的诗歌标准来去评判其他诗歌,不会拿西方的标准去看待中国诗歌。”“我发现,在西方,在美国,诗歌存在的程度与文化有关,诗歌是文化的一部分。而在东方,尤其在阿拉伯世界,诗歌存在的程度是和存在有关的。”[⑥]阿多尼斯担忧今日的阿拉伯正在忘记自身,忘记自己的诗歌传统,正在融入机械文化。阿多尼斯对阿拉伯诗歌的担忧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中国当代诗歌困境的一面镜子。

正如前文所言,相对于技术过剩的中国当代主流诗歌,王怀凌的诗歌更像是一种“史前文明”。但王怀凌《草木春秋》中那些富于禅意的诗歌却恰恰呈现出在感性世界与超感性世界的区分——应合中蕴藉的中国传统美学、诗歌精神与哲学智慧。“中秋夜:阴”,是对写中秋写月明的诗歌河流的绵延与丰富,幽明强烈的对比与“太极图”般的浑然融合带给诗题本身无限张力与无尽的凝思。“风吹过湖面”,接下来似是无尽的虚空,但正如天空之空会带给人无尽的仰望一样,“风吹过”,仿佛了无痕迹,却留下了无边的诗意空间给抒情主体也给读者。这种当然,对于王怀凌而言,最终使其诗歌获得了这种镂空的诗思的,不是在诗学语言学上的精进,而是其对人生在世的不断顿悟而获得的。也因此,其诗歌中镂空的诗思最终并没有落脚点在诗歌表达技巧的理性总结上,而始终是对生命本体的感性认知上。借着乡愁的底蕴,怀抱着镂空的诗思,随着年岁的增长,王怀凌的诗歌逐渐多了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意。“这些叶子的命运,和人一样/始终行走在宿命的枯荣里”,“还有什么不能放下。我走后/清水河沿岸的柳枝照样迎来了按部就班的春天”,“午后的香茗,“还有几片为情所困,在水中徘徊/等待一根宿命的手指打捞/最终,它们都会归于平静”……

也许,每一个执有“纯粹之说”权杖的诗人最终都将归于平静。但对于未来的历史而言,诗歌将向我们道说出:不是我们在用语言表达,而是语言表达了我们。

[①]唐晓渡、西川,《当代国际诗坛Ⅳ》,作家出版社,年版,第5-6页;

[②]傅元峰,《隐在的“西部”——娜夜诗论》,《扬子江评论》,年第5期,第61页;

[③]王怀凌,《草木春秋》,宁夏人民出版社,年,第页;

[④]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出版,年修订版,第87页;

[⑤]同上,第页;

[⑥]唐晓渡、西川主编《当代国际诗坛Ⅲ》,作家出版社,年版,第页;

马晓雁,女,年出生于宁夏隆德。现供职于宁夏师范学院文学院,主讲《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中国西安当代文学史》、《语文》、《大学语文》等课程。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等作品发表于《朔方》、《黄河文学》、《六盘山》、《野草》等杂志。出版有文集《深寒》。

《诗原》——宁夏诗歌学会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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