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书房 g “如果有天堂,它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人在旅途,带上几本喜爱的书吧。 或许,它无法为我们遮挡风雨,却能给心灵,带来几缕阳光。 花落人间 文〡圆月弯刀 题记:你是我心湖上永远徘徊不去的云,将泪水和花瓣,洒落在我寂寞的心田…… 一 “排长,我的地窝子挖好了,你验收一下吧。”上等兵闻礼走过来,规规矩矩地向蒋弘义报告。 闻礼那张黑红的脸上满是尘土,浓浓的眉毛和唇上那抹淡淡的绒毛都成了灰黄色,看上去很是滑稽。 蒋弘义将手里剩下的烟头狠狠吸了一口,然后娴熟地用食指弹掉它,快步来到闻礼的地窝子前面,闻礼紧紧跟在他身后。 应该说,闻礼的地窝子挖得相当精致。这片戈壁滩上沟坎不多,算得上是一马平川,地平线遥远而清晰,在这样的地方搞野营伪装并不太容易。 地窝子背北朝南,仅有一个直径不足三尺的口露在外面,雨衣遮住了它的其余部分,一柄工兵锹就是它全部的骨架,雨衣四周用较大点儿的石头压着,上面浅浅地撒着些细沙,伪装得恰像沙漠迷彩。从远处根本看不出这是个能藏兵住人的所在。 蒋弘义心里已有了五分赞许,但脸上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冲地窝子努努嘴,道:“你钻进去。”闻礼于是一声不吭地钻了进去,怀里紧紧地抱着自动步枪。地窝子不长不短不高不矮刚好把他装下,还可供他翻个身。 闻礼将头探出来,眨巴着眼睛瞅着蒋弘义。 蒋弘义说“出来吧”,于是闻礼又小心翼翼地从地窝子里一节一节拱出来,身上又沾满了一层沙土。 蒋弘义把全排集合起来,让他们“参观”了一下闻礼的地窝子,然后又把风向、伪装和结实耐用与否等注意事项讲了一遍,就吩咐他们各自搞去,完了就原地休息。其实小伙子们也都弄得差不多了,这活儿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回去根本不用再返工,只需简单修一修就行了。 蒋弘义拣个稍高点儿的地方坐下,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的兵小鸟似的修理着他们的“窝”。 全排三个班呈后三角队形宿营,潜伏哨的位置在排正面二百米处。一旦一排人都钻进地窝子,别人在远处是不会发现的。野战宿营,是这次野外生存训练的一个简单而又复杂的课目。说它简单,是它花不了多少气力,基本上十几分钟每人就能修好一个单兵地窝子,说它复杂,是说想藏得扎实、住得安全可实在不容易,微光、红外、热成像等夜视器材已经让现代战场几乎没有了黑夜白昼之分。 “战场就像这片戈壁滩,把什么都裸露在天地之间了。”蒋弘义正想得出神,七班长代峻强笑嘻嘻地凑了过来,从迷彩服口袋里掏出被挤压得皱皱巴巴的香烟盒,费了老大劲才抽出两支烟来,递一支给蒋弘义:“排长,来一支。” 蒋弘义接了,代峻强又用打火机给他点上。 这时战士们都已经坐在地上休息了,有的也点上了烟悠闲地吸着,或者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着天。蒋弘义没有再去检查他们的地窝子是否合格,因为他觉得根本就没这个必要,他太了解自己手下这三十个兵了,如果这点儿活都干不明白,还打个球仗?他蒋弘义早就气得宁愿卖红薯也不穿这身军装了。 看着兵们个个灰头土脸的样子,他真打心眼里心疼他们,十七八岁,说到底还不都是孩子吗,在家里哪个不是爹娘的心头肉?现在一天到晚在戈壁滩上摸爬滚打,图个啥?千言万语也说不清楚。 “这日子,可真他妈的难熬!这才过去一天,明天还要熬上一天!”代峻强吐了口烟圈,发起牢骚。 “你小子班长不想当了是吧?敢动摇军心,我收拾你!”蒋弘义瞪起了眼睛,“不就两天吗,真上了战场敌人会困上你二十天、二百天!到那时你小子咋整?投降?自杀?还是逃跑?” “排长,我代峻强是那号孬种吗?我没别的意思,我说难熬是说……我并不是怕苦怕累,我就是心里觉得难熬……心里……”代峻强脸都憋红了,还想拼命解释,“排长,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不明白。” “唉,不明白就算啦。”代峻强很聪明,赶紧打住,再也不解释了。 然而没过一会儿,他便又凑上前来,说道:“排长,我跟你说件有趣的事。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你猜怎么着?我梦见我回家娶媳妇去了,娶的就是我上中学时的校花,那把我美的呀,别提了,啧啧……可恨正做到关键地方,竟然醒了!真遗憾,真遗憾!” 代峻强的表情很投入,很陶醉,看来他的梦是真做了。只可惜是做梦,不然倒真是一桩美事。 “是够遗憾的。”蒋弘义笑道,“不过你别急,等这次外训回去,我跟连长说说,让你休个探亲假,你回去跟那位校花好好联系一下,说不定有戏。” “你说的可当真?我的排长大人,你要不蒙我,我就是累吐血也要把这次外训整好,给你好好长脸。” “我啥时候蒙过你们吗?不过你要管好你这张油嘴,最重要的是把该干的都干得利利索索的。” “那当然。这个请排长放心。”说罢他又掏出那皱巴巴的烟盒,脸上堆满了笑容,“排长,再来支烟。” 蒋弘义用手挡回他的烟,站了起来:“不抽啦。去想你那位校花去吧。”他见闻礼正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养神,别的人也都有点没精打采的。 “闻礼,这几天有没有新作?念给大家听听!”闻礼爱写诗,是连里出名的“小秀才”。蒋弘义很喜欢他的诗,小伙子的才华很让他欣赏。 闻礼站了起来,挺不好意思地说:“排长,没有新写的。我朗诵一首别人的吧。” “也行。”蒋弘义说完,有几个战士也跟着附和,大家就都来精神头儿。 我承认 我常想着你 在我行动的时候 你是我的勇敢 在我沉思的时候 你是我的冷静 在我睡去的时候 你是我的微笑 在我激动的时候 你是我的泪水…… 诗朗诵完了,便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诗是好是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评判标准。蒋弘义没有鼓掌,也没说什么,只是冲闻礼微笑着。 闻礼看了看排长,就默默地坐下了。 “花一样的年华,正是做梦的好时候哩。”蒋弘义陷入了沉思和遐想之中。他也有着自己的梦。 日已西斜,晚霞将半个天空都染成了绯红色。 “好,开饭!”随着蒋弘义一声令下,兵们拿出干粮,细细地咀嚼起来。 二 第二天早上,蒋弘义醒得很早,天色还黑着,只是东方微微透出一点儿鱼肚白来。 昨晚他睡得并不好,刚开始是失眠,继而又云遮雾绕地做了许多梦,醒来却一个也没有记住,倒弄得头胀胀的。蒋弘义想起闻礼昨天朗诵的那首诗来,心里不禁就生出许多的感慨与惆怅。尽管他没能记住昨夜做梦的情节,但他断定梦里肯定会有徐婷的影子。 蒋弘义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抽着。 分手了干嘛还老想着她,都快一年了,我一个大老爷们咋这么拿不起放不下呢,是不是真像人们常说的犯了什么“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毛病?没有答案。 烟已经抽过了,他还陷在胡思乱想当中。几年里和徐婷相处的一幕一幕,都成了他脑子里割不断、抛不开的藤萝,根子牢牢地扎在心底,枝蔓却没完没了地疯长着,也不知何时能有尽头。也许只有到死,我才能忘掉她。蒋弘义暗想。 军校生活的最后一天。 当蒋弘义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那张奔赴边疆的“通行证”时,他的心脏慷慨激昂地狂跳一阵,过后他竟又莫名其妙地感到些许的惶惑与茫然,还夹杂着一股“壮士一去”般的悲壮与苍凉。 他知道,手里的报到通知单代表的是他多年来埋藏在心底的一个梦,一个夙愿,也似乎只有如此,他才能告慰他祖父的在天之灵。 “爷爷,我马上要到您战斗过的地方去了,我一定去看您,沿着您走过的路勇敢地走下去。”这句话在蒋弘义的心里已经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它仿佛能给他的选择增添莫大的理由和勇气,否则他可能会在进退两难中不知所措、痛苦异常。 理想与现实,选择命运和被命运选择,这是存在于每个人心底一个难解的结。 生活本来就是矛盾的集合,也许命运本来就不能选择,蒋弘义选择的不过是通过家族的血脉遗传给他的一个理想之梦。 但是,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他似乎必须放弃另一个也让天下所有男人心魂荡漾的梦。 想到徐婷,他肝肠欲碎。 “婷,我要到新疆去了。”蒋弘义拿出所有的勇气在电话里说。 “什么?你说什么?”徐婷依旧甜美但发颤的声音从那座并不太遥远的海滨城市。 “我分到新疆了。我爷爷牺牲的地方。”蒋弘义特别提到他的祖父,这不仅能够给他带来安慰,也会给他带来勇气。 沉默,长久的沉默,几乎让他窒息的沉默。 接着,听筒里便传来徐婷低低的啜泣声。蒋弘义心痛如割。 “那……我们怎么办?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我,我……婷,我们分手吧。否则……否则对你太不公平。”蒋弘义暗自告诫自己必须坚决,不然他肯定受不了。路既然选定了,他只能义无返顾地走下去。 “你觉得分手就公平了,是吗?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 “那是我多年的夙愿。婷,我不求你原谅,我只希望你能理解……” “好,好,全世界只有你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只有雪山大漠戈壁滩才是你实现理想的好地方,我不过是你这几年消愁解闷的工具,在你伟大崇高的理想面前,我就一钱不值!”徐婷的哭泣变为愤怒的控诉,“你去吧,可爱的兵哥哥,我会慢慢理解你的!” …… “我恨你!”这是徐婷最后一句话,它把蒋弘义的五脏六腑都掏空了,他的慷慨激昂,他的豪情壮志,仿佛在刹那之间都不存在了。 他呆呆地握着听筒,听着里面的忙音,久久未曾放下。 “是我错了吗?爷爷,难道我错了吗?”祖父是他心中的神。此时,他只能向那个已经牺牲半个世纪的老兵求助了。 可是,那个远在万里之外的英灵,能给他一个完满的答案吗? 出发前,蒋弘义将一封信寄给了徐婷。他只是想好好地给徐婷一个说法,虽然这已经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但他觉得应该用文字给这段也许本来就不该发生的故事画上个句号,尽管它让人心痛,惹人伤悲。为了这封信,蒋弘义消耗掉了两包香烟和一瓶白酒。 信写完了,他也彻彻底底地醉了。 信里面只有一首诗—— 石城梅雨正潇潇,举目关山去路遥。 四载依稀侠客梦,千秋浩荡大江潮。 情多自古空余恨,边远来时敢自豪。 我辈襟怀云海上,柳亭莫唱阳关谣。 西出阳关。 阳关外,除了祖父的坟茔和他心底埋藏着的少年梦想与激情,蒋弘义真的连一个故人都没有。 三 “排长,你看,黄羊!”代峻强小声冲蒋弘义说道,声音因兴奋而略微发颤。 蒋弘义顺着代峻强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只肥硕的黄羊正慢慢悠悠地朝这边溜达过来,看得出来,它还根本没发现在它的正前方有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 “拿枪来。”蒋弘义也是精神一振,伸手接过代峻强递过来的自动步枪,看都没看,右手在枪身下轻轻一抹,便卸下了空弹匣,然后将装有子弹的弹匣“咔哒”一声上好,轻拉枪栓,子弹上膛。整个过程绝对不超过五秒钟。 当蒋弘义举枪瞄准黄羊的时候,那只胖胖的黄羊似乎警觉到了自己正身处险境,突然停住了脚步,抬起头来小心地四处张望。它的眼睛直直地盯住蒋弘义和他的枪口,竟然一动不动。也许,它是被即将降临的厄运惊呆了。 蒋弘义跪姿据枪,全神贯注地瞄准了这只黄羊。它已经是到嘴的猎物,凭他的枪法,他自信绝对不用开第二枪。 蒋弘义的视线穿过准星,正好与黄羊的眼神准准地交汇,像两根线似的牢牢系在了一起,还打了个死结。两种眼神预示的,恰恰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命运:一种是在懵懂中接受突然而至的死亡,另一种是在枪响后收获胜利与喜悦。 “排长,快打呀。”代峻强按捺不住了,小声催促起来。 但蒋弘义还是引而不发,就是不扣扳机,枪依旧纹丝不动地指向黄羊。黄羊竟还在发着呆,站在原地愣愣地与蒋弘义对峙着。 对峙,蒋弘义突然也想到了这个词,他马上感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可笑,甚至可悲。 蒋弘义竟到了和一只黄羊对峙的地步了吗?想到此,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排长,放了它吧。”是闻礼的声音,他在为黄羊求情,声音低而哀。 蒋弘义心头一颤,顺势抬高枪口,“砰”的一声,子弹吟啸着飞向蓝天。 枪声一响,那只黄羊惊得向后猛地一挫身,紧接着头急急朝右一摆,扬起四蹄飞奔而去。那胖胖的身躯因狂奔而左右颤晃着,身上的毛似乎也都扎煞开来,它跑过的地方惊起了一溜细细的烟尘。 “哎呦我的排长,你怎么把它放跑了呢?”代峻强眼看着即将到手的黄羊越跑越远,这才明白过来,一个劲地抱怨。 “闻礼呀闻礼,你这酸秀才,心肠软得像娘们儿,还当什么兵?”代峻强不敢冲排长发火,便拿闻礼撒气。 “难道当兵的就应该跟一只羊叫劲?再说,黄羊是应该保护的野生动物。”闻礼也不甘示弱,脸急得红红的。 “都给我闭嘴。收拾收拾,准备回撤!”蒋弘义将弹匣退下来,连枪一块儿递还给代峻强。他俩便都不吱声了。 天很高很蓝。 黄羊早已没了踪影。 徐婷很喜欢小动物。蒋弘义清楚地记得又一次他去找徐婷,见她正在偷偷地流眼泪,一问才知道是她养的那只小白兔死掉了。 蒋弘义那时候还暗笑女孩子就是多愁善感。现在想来,他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四 清明时节雨纷纷。难得的一场春雨,纷纷扬扬地下着,细密如丝。 蒋弘义缓缓走在雨中,思绪随着雨丝纷飞荡漾,多少感慨与哀痛,像乱麻一样绞得他心神难安。 若是在江南,现在正是踏青出游的好时候。四年的军校生活像梦似的一幕幕浮现出来,可是,烟柳江南,浮起了他的理想之舟,却也给了他许多痛彻肝肠的回忆。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也许少年心事愁更多。谁能解开他埋藏在心灵深处的结,可能也只有他的祖父了。 今天,蒋弘义就是去给祖父扫墓。 蒋弘义手里紧紧握着一束鲜花,那是他从这座边陲小县城里唯一的一家花店买来的。花只分红白两色,沾上了点点的雨珠,艳色欲滴。 烈士陵园在离县城约五公里远的地方。 每次来,蒋弘义都坚持用双脚丈量完这五千米的沙石路,看望他从未见过面的、已经在这里长眠了近半个世纪的祖父。 陵园的周围密密地长着许多胡杨和沙枣树,也只有这种树才能在这里生长,它们无比虔诚忠实地守护、陪伴着沉睡在这片荒漠下面的英灵。这些树木都很粗壮结实,主干几可盈抱,枝柯弯曲却顽强地向上伸张着,但经过几十年的戈壁风雨侵凌,它们又都显得异常的苍老憔悴。 陵园外面就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戈壁滩。这是一种荒凉寂寞的土地,你很难在此看到活的东西,包括动物和植物,能够在这里生存,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壮举。 枯而不死的芨芨草,历尽沧桑却无比倔强的胡杨,孤独寂寞又小巧灵活的跳跳蛇,谁能说它们不是这个世界上伟大而强悍的生灵? 五十几座烈士墓和这些生灵一待就是几十年。 几十年的大漠风尘、戈壁霜雪足以将万缕青丝染成白发,将沉重的历史蒙上人世的沧桑,但它们却将融进骨血的思念和不屈的英雄气概延续了下来。 蒋弘义心里盛满了悲壮和豪迈。他把花束轻轻放在了祖父的墓碑前,脱掉军帽,三鞠躬后默默肃立。 祖父的墓碑是用一块近一人高的青石凿刻而成,墓志刻在碑的背面,上面的文字很多已是斑驳难辨: 蒋宁□士字静成山东□州人□九二□□生一九三六年参加革□□□为□□人民解放军□一兵团第二军□□团副□委一九五二年□月□□□雅剿匪□□中□烈牺牲 这断断续续的几行字,蒋弘义早已能够背下来了,缺失的部分他也完全可以添补上去,甚至能加上许许多多更鲜活更生动的内容。 尽管他没见过祖父,但他太了解那位老人的历史了。说他的祖父是“老人”也许不确切,因为他牺牲的时候不过三十一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华。 祖父当年只身一人从胶东半岛徒步奔赴延安的时候,还只是个十七岁的青年学生。世事沧桑,谁又能想到,时光流转几十年后,他的孙儿竟然要到万里之遥的戈壁滩上来看他? 祖父的身世几乎全是祖母讲给蒋弘义的。小时候他不懂,越长大他就越是感觉祖父在自己心目中越来越鲜明、真实,他脑海里总能非常形象地浮现出那位从未见过的老人的可亲的笑容。 蒋弘义曾经看过祖父的一张照片,那是祖母珍藏的祖父唯一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青年穿着八路军的军装,坚强而自信地微笑着。蒋弘义的几个堂兄堂姐看了,一个劲地嚷:“哇,爷爷这么帅!” 祖父的坟头仍然没有长一棵草,因为坟是用戈壁上很难长草的沙土堆起来的,上面密密地砌着戈壁滩上特有的圆石头,显得很坚固。 有一年,蒋弘义的几个伯父和父亲建议将他们父亲的遗骨迁回老家安葬,他们不想让自己父亲的魂灵再泊飘泊异乡。但蒋弘义的祖母没有同意。 那个慈祥可敬又见识不凡的老太太略带伤感地对儿子们说:“不必了,那地方其实一点儿都不远。这么多年了,我总觉得你们的父亲一直就在我的身边,一刻也没离开过我。他为国家为百姓把鲜血洒在了新疆的戈壁滩上,是光荣的,值得。毛主席当年说过,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只要咱国家强盛,人民安康,边疆安宁了,你们的父亲在天有灵,也不会有啥遗憾的了。” 从小到大,蒋弘义一直生活在祖母的宠爱中,老人对他的偏爱甚至引起了他的堂兄弟姐妹们的嫉妒和不满,他们还曾当着祖母的面半开玩笑地说她偏心。祖母既不否认,也没承认,只是慈祥地微笑着。 直到祖母病危的时候,她才当着儿孙们说:“你们说我偏心弘儿,我自己也承认,可你们这些个,我哪个不疼呢?唉,说实话,我养了你们儿子孙子的这么多个,可我老觉得,只有弘儿最像他爷爷……” 祖母去世,是蒋弘义生平最为伤心的事情。 祖母的话也深深刻在了蒋弘义的心里。 蒋弘义一直珍藏着一幅祖父的墨迹,那是祖母临终前留给他的。字写在一张发黄的笺纸上,是遒劲飘逸的赵体小楷,后面印着一方至今仍鲜艳可人的名章:“蒋宁之印”。 读了多遍之后,蒋弘义才发现这幅字原来是祖父写给祖母的一首情诗: 万里相思未染尘,无边烽火证情真。 男儿血热征途冷,一样凛然励后人。 打那儿以后,蒋弘义就暗暗发誓要学好古代汉语,对旧诗的兴趣也越来越浓厚起来。 五 人们常说,人生就像一场戏,一场梦。原来,蒋弘义对此并没有体悟,也不赞同这样的说法。 然而生活中真的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奇迹”发生,这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不可能”的事情。 蒋弘义在祖父的坟前坐了很长时间,抽了几支烟,每次,他都要先为祖父点上一支,轻轻地放在祖父的墓碑前面。 他觉得这样就像在与祖父面对面交谈一样亲切、真实。他无比渴望与祖父进行一次心与心的交流,因为这里可能只有这位地下的老人能够真正理解他,理解他的个性,理解他的选择。 雨一直没下大,但也一直没停。细密的雨丝早已打湿了蒋弘义的衣服,可他仿佛没有感觉,直到他不经意地打了个寒战,才发现军装已经湿透了。 蒋弘义看了看腕上的表,然后轻轻地站起身,依依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祖父的坟墓。 当他转回头的一刹那,脑海里“轰”的一下,几乎成为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间全都涌到了头部。 蒋弘义看见不远处的小路上正走过来两个人,一男一女,每人打着把伞。 男的是闻礼,再仔细一看,那女的竟然是徐婷! 那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不是在做梦?蒋弘义反复在心里问自己,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做梦都没想过会在这里再见到徐婷,他甚至认为可能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到她了。 原来天下竟真是这么小。徐婷和闻礼已经站在了蒋弘义的面前,然而他还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呆愣地望着细雨中穿一袭米色风衣、亭亭玉立的徐婷,既不说话,也没有动。 “排长,嫂子非要急着来看你,我就把她领到这儿了。”闻礼又看了看徐婷,然后扭过头来说,“排长,嫂子,没事儿的话我先回去了。这是连长让给你带的伞。” 闻礼将伞交到蒋弘义手上,急匆匆地走开了。 “你怎么会来……?”蒋弘义似乎才缓过劲来,但还是有些语无伦次,声音里半是兴奋半是迷惑。 “你能来,为什么我不能来?”徐婷嫣然一笑。她的笑还是像从前那么让人心醉。 “这就是爷爷的墓吗?”停顿了一会儿后,徐婷望着蒋弘义祖父的坟问道。 “是的。”蒋弘义重重地点了点头。 徐婷轻轻地走到墓碑前,注视了许久,然后郑重地向那位地下的老人行了三个鞠躬礼。 蒋弘义没有话说了。徐婷也不说话。于是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但两人的眼睛都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好象他们从来都不认识,又好象他们要一下子把对方看个够,看个透亮,看到自己的眼睛里、心坎里去。那眼神既无比复杂又无比单纯。 蒋弘义还是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不过这是个甜蜜得使他迷醉的梦,真实得有些虚幻的梦。他用手暗暗地掐了一下大腿,疼,他心里便更甜。 时间过去了很久。突然,徐婷扔掉手中的伞,猛地扑过来,双手像蛇一样缠上了蒋弘义的脖子,头伏在他的胸前,“嘤嘤”地哭起来。 蒋弘义一只手紧紧地搂着徐婷,一只手轻柔地抚摩着她的长发,万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 “我想你。”徐婷哭了好久,才吐出这三个字。 蒋弘义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徐婷拥抱得更紧,似乎生怕她突然再消失掉。 六 “嫂子,洗脸水打来了,你洗漱吧。”代峻强已将徐婷的洗漱用具一应俱全摆放得整整齐齐。 “小代,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是你们排长的女朋友,不能叫嫂子,你们叫我姐姐吧。”徐婷满脸羞红地说道。 “咳,嫂子,反正你早晚都是我们的嫂子,早叫嫂子和晚叫嫂子还不是一样吗。我们这里难得有女同志来,你能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看我们排长,说实在的,我们大家都很感激你,也为我们排长给我们找了这么一个好嫂子而高兴,当然,主要是为我们排长高兴。嫂子,你就先让我们过过叫嫂子的瘾吧。” 代峻强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几乎句句不离“嫂子”,说得徐婷的脸更红了。 代峻强笑着出去了。 徐婷看了一眼蒋弘义,摇了摇头,低头说道:“真拿他们没办法。” “你别不好意思,部队都这么叫。”几声“嫂子”把蒋弘义心里叫得甜滋滋的,脸上也堆满了笑容。 “你好意思,我能好意思吗?”徐婷嗔道。 “好,好,等会儿我告诉他们先别叫嫂子了,过几天再叫。” “过几天?美的你。”徐婷脸上的红晕越来越多。 “婷,”蒋弘义已经很久没有说这个字了,今天乍一叫,心里竟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也不知是甜还是酸,他略微停顿了片刻,又道,“先洗洗吧,吃过早饭我陪你逛逛这边陲小城,肯定跟你在家逛街不一样,会别有一番滋味的。” 连队就驻在这座县城西北角的缓坡上,背后就是绵亘千里的天山,抬头就能看到终年积雪的山峰。 县城说是城,可还没有内地的一个镇子大,最高的楼也没高过三层。街道很窄,两旁没有几棵树,虽然年年都种,但活下来的不多。 蒋弘义刚来的时候并没有嫌县城小道路窄,他只为这里树木太少而遗憾,要是有葱茏茂密的绿树环绕,那该多好啊。他还曾想过花,想着连队的周围能长满各色各样的野花野草,每当春风吹来时,草儿破土出芽,花儿含苞待放,小鸟在这湛蓝湛蓝的天上飞着,唱着…… 然而广袤而倔强的戈壁滩却不理会他这些美丽浪漫的梦想,它似乎不想要什么漂亮的“衣衫”,花草是种了一茬死一茬,最后搞得大家都灰心了,说,种了也白种,算啦。 但其实谁也没有真正死心,还是想方设法找花籽草籽、土壤肥料,种上了就天天浇水,然后就像盼着自己的孩子降生似的眼巴巴盼望着它们快快长出来。 闻礼当时还写过一首诗,里面有一句是“花儿在我们的梦里绽放,开成高天上七彩的虹”。 蒋弘义陪着徐婷在街上慢慢地溜达,没用多大的工夫就把整座县城转得差不多了。但徐婷看很多东西都感觉新鲜,像个孩子似的问个不停。 在“巴扎”(市场)里,她见到自己认识的葡萄干、杏干,就每样买上一点儿,边走边吃,还有一种没见过的白色小干果,她便好奇地摸了又摸,蒋弘义告诉徐婷说那叫“无花果”,随即也让那位维吾尔族大嫂称上一些,她尝了一个就连说“好吃”。 看见几个维吾尔族姑娘穿着漂亮的民族服装从身边走过去,徐婷竟尾随她们走了老长一段路。在街心拐角处,一位留着花白胡须的维吾尔族老人正坐在那儿弹着冬不拉唱着歌,歌声苍老浑厚,透出不尽的岁月沧桑。 老人弹唱得很是陶醉,徐婷站在那里听得更陶醉,尽管她听不懂歌词…… “饿了吧?走,我请你去吃点儿新疆风味。”蒋弘义看看天已近午,想着该吃点儿东西了,同时也想让徐婷歇歇脚。 “好哇,请我吃啥?” “正宗的新疆烤羊肉,保你吃了这顿想下顿。” “我可从来不吃羊肉的。”徐婷面露难色。 “到了新疆不吃羊肉,等于你没到过新疆。放心吧,我担保你绝对爱吃,味道地道得很。请吧,徐小姐。”蒋弘义最后很绅士地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那好吧。”徐婷便不再犹豫,脸上显出娇嗔又幸福的样子。 蒋弘义领着徐婷进了一家烤肉馆,拣了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下来。 一个十几岁的维吾尔族小姑娘走过来,在他们的面前摆上两只茶碗,然后用一把大水壶给他们倒上酽酽的茶水,微笑着看着他们。 蒋弘义要了两份烤肉,一个油馕,加上一瓶啤酒。 烤肉的炉子就架在临街的门边,炉子很简单,只是在一副铁架子上支着个一米多长、十几公分深的长方形铁槽,槽内木炭正红彤彤地燃着,铁槽上面放上铁丝编成的网架,一次可以烤上二十几串羊肉。 一个维吾尔族小伙子正一边熟练地翻检着炉子上的烤肉串,一边用一柄小刷子将盐、酱、辣子、孜然等佐料涂抹在烤肉上面。肉翻了几个个儿之后,便透出油嫩的焦黄色,散发着阵阵诱人垂涎的香味。 徐婷正看的出神,刚才那个小姑娘已把他们要的东西都端了上来。 “吃吧,徐小姐。”蒋弘义先拿了一串肉递给徐婷,又倒了两杯啤酒,把一杯放在徐婷的面前。 “我可不喝酒。”徐婷接过烤肉串,说道。 “少喝点儿没关系,还可以解解油腻和膻气。其实,新疆的羊肉跟口内的不太一样,没什么膻味的,你尝一尝。” 徐婷看了看眼前的这串色香味俱佳的烤羊肉,又抬眼瞅了瞅蒋弘义,小心翼翼地将烤肉咬了一小口,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一边瞪大了眼睛看着蒋弘义,老半天没吭气。 她这样倒把蒋弘义弄得心里没了底,生怕她真是不能享受这人间美味,那可真太遗憾了。 徐婷将嘴里的肉慢慢地咽了下去,然后又咬了一大口,笑着冲蒋弘义说道:“好吃,好吃!”这下蒋弘义放心了,也笑道:“好吃就好。慢点儿吃,小心噎着。来,再尝尝这新疆的特产油馕,香软筋道,绝对不亚于咱山东的大烧饼。” 徐婷吃得很香,蒋弘义也是,但他更多的是心里头感觉着香甜。毕竟,这些对他来说早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了。 他心底满是感慨满是幸福地看着徐婷吃着东西,真不太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自己时刻在心里念想着、眷恋着的姑娘,从万里之外一下子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换成谁谁都会一下子找不着北。 其实,蒋弘义有很多话想对徐婷说,但这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只想永远看着她,看她在自己的眼前忘乎所以地吃着烤肉、油馕的样子。 世间还有比这更美好、更幸福的事情吗? “你还写诗吗?”徐婷突然放下了烤肉串,呷了口茶,轻声地问蒋弘义。 蒋弘义沉默了良久,这句话让他有点黯然神伤。 他默默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到新疆后就再也没有写过,给你的那首算是‘绝笔’吧。”说罢自己先忍不住小声笑起来,但笑声里含着点凄凉和伤感。 徐婷也跟着他笑,笑得两朵红云都飞上了脸颊,于是那张白皙润泽的面庞便更加生动、灿烂起来,像春日里盛开的花朵一样,还在轻风中微微颤动着。笑了一会儿,徐婷停了下来,只脉脉地看着蒋弘义,一双眼睛里竟满溢着亮汪汪的泪水。 蒋弘义发自心底地被感动了。 “那你今后还写吗?” “写。”蒋弘义声音很轻但却无比肯定地说。接着他停顿了片刻,注视着徐婷,道,“为你写。” “不为别的什么吗?” “不。” “弘哥,”徐婷的泪水几乎要流下来了,“你还应该为一样东西写——你的梦想。”徐婷沉默良久,才接着说道,“你写的那首诗我不知读了多少遍,我真庆幸自己在当初最愤恨最绝望的时候没有把它毁掉,就是那张有形的纸、那首有形又无形的诗让我原谅了你,理解了你。你知道我为什么万里迢迢来看你吗?因为我发现虽然你远走天涯,但是你一直没能走出我的心。” 徐婷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头。 “另外,我也想来看看一个满腔豪情的热血男儿的梦想之地究竟是什么样子。我觉得,你的追求应该没有错。现在,这个世界上不缺喧嚣,不缺浮躁,不缺矫情,缺的是率真,缺的是理想,缺的是诗……” 蒋弘义无言,却思飞万里,百感交集。 七 蒋弘义带着战士们训练去了,徐婷便一个人出来散步。 在营房的拐角处,她看见闻礼正蹲在那里望着一小方平平整整的土地发呆。地里什么都没长,光秃秃的。可能还没种东西吧,徐婷这样想着。 直到徐婷走到近前,闻礼才发觉,赶忙站了起来,笑着叫了声“嫂子”。他腰上扎着武装带,显然是留下来值勤的。 徐婷也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小闻,这地里打算种点什么?” “嫂子,这地里已经撒了花籽了,可就是到现在还没长出来。看来,又没希望了。”闻礼说罢很遗憾地轻轻叹了口气。 “种花,怎么会长不出来呢?是怪土壤还是怪花籽?”徐婷也蹲下身,抓了一小把泥土仔细看起来。 “我们都说不准是为啥,这么多年了,院子里都没长成花草,大概这土根本就不能种花吧。我们打算明年每人从家乡带点土过来,看它还长不长。我就不信,人能生存的地方,花草就不能长!” “对,土壤很关键,不过花籽也得好好挑选,换一些特别能耐干旱、耐寒冷的品种。”徐婷想了想,又说道,“对了,有种叫‘羊羔花’的野花你听说过吗?” 闻礼摇了摇头。 “我有个同学家住在青海的一个草原上,她经常说这种羊羔花生命力特别顽强,开的花颜色鲜艳,非常漂亮。后来我们让她放假回家给我们带来点花籽,试着在校园里的一小块荒沙地上种了一下,没想到那年春天它就长出来了,没过多久就又开出了各种颜色的花儿来,美极了。我看可以试着种种。” “嫂子,那你想办法给我们找点羊羔花籽来吧,说不定能成哩。”闻礼听了很兴奋,仿佛已经看见满院子正盛开着羊羔花似的。 “行,我一定给你们要来羊羔花籽。” “嫂子,那我们全连都要好好谢谢你。大家天天盼着我们当兵的地方能开满鲜花呐……” 徐婷环顾了一下四周,尽管已经来了几天了,心还是不由得微微沉了沉,这儿的确是太荒凉啦。 春天已经来了很久了,在内地正该是姹紫嫣红的好时节,可这里的戈壁、雪山似乎根本就没觉察到春风的脉脉温情,难道真是“春风不度玉门关”吗? 是啊,人能生存的地方为什么花就长不了呢?肯定会有花在这里生根、发芽、开花的,这里有着这么勤劳、可爱的人…… “小闻,听你们排长说,你的诗写得非常棒。” “我,我那都是没事儿瞎写的,登不上大雅之堂。”闻礼的脸上有些发红。 “你们排长跟我说起过你的诗,还背了几句呢,像‘花儿在我们的梦里绽放,开成高天上七彩的虹’,写得多美。” 闻礼不吱声,脸上竟然烧得更红,双手使劲绞在一起,眼睛看着脚下的土地。 “闻礼,你是啥时候开始写诗的?”徐婷问。 “嫂子,其实以前我只是爱读诗,从来没敢自己写过,还是一件事儿激起了我写诗的勇气。”闻礼长长地舒了口气,表情显得凝重起来。 “那次我和我们连长一块儿去城里办事,顺便去了趟书店,我见到一本书婷的诗集,就拿起来翻了翻,当时我旁边站着两个穿着很时髦的男青年,都留着长头发,他们一边用嘲笑的眼神瞄我一边小声嘀咕:‘嗤,傻大兵还硬充什么风雅,诗歌也是他能看得懂的?’听了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气得不行,我忍住火儿轻轻放下书,对他们说:‘同志,请你放尊重点儿,你们说出这种话,恰恰说明没有资格读诗的是你们。我郑重告诉你们,我们当兵的不仅能读懂诗,而且能写出你们根本写不出来的好诗来。’我真正写诗就是从那儿以后吧。” 看着闻礼,听他说完这番话,徐婷心里真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望着闻礼那又黑又红的年轻脸膛,那双眼睛里除了真挚和淳朴,还透出与年龄不太相称的深邃、坚强。这些东西,她在蒋弘义的眼睛里也读到过。 她现在明白,要想透彻地了解这些兵,真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情。 八 徐婷走的那天,全连的兵都来送她,代峻强和闻礼帮她提着包。 本来徐婷只随身带了个小包过来,要走了,战士们说得给嫂子带些东西,于是新疆的特色小吃、小纪念品便被满满塞了两包,徐婷怎么推也推不掉。 蒋弘义就说:“拿着吧,别伤了大家的心。”徐婷听了默不作声,神色有些黯然。 蒋弘义和代峻强、闻礼送她去那个小小的汽车站。大多数人送到营门口就止步了,只是站在那儿久久地冲着徐婷招手。 徐婷走出很远,回头看到他们,泪水潸然而下。 蒋弘义只当没看见,闷着头走在头里,点上根烟在手里夹着,不时抽上一口,喷出的烟融进早晨薄薄雾气的里,使得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模糊、神秘。 闻礼也一声不吭地只顾走路。只有代峻强有一茬没一茬地跟徐婷说着话,他本来觉得应该是排长和徐婷的话多才对,但是蒋弘义不作声,可能是因为要分别了心里难受吧,为了不显得太过冷清,他便勇敢地担起了“发言”的重任。 “嫂子,我们这里就是太荒凉、太偏僻了,你走的地方多,见的世面大,肯定不习惯吧?” “没啥。” “嫂子,别看我们排长平时对我们严得很,其实他心眼特别好,他话一直都少,不说我们也知道。今天我们排长心情可能不太好,舍不得嫂子走嘛,嫂子你千万别怪他。” “没啥。” “嫂子,你说这梦能不能信呢?我前些日子做过一个挺好的梦,心里一直撂不下,嫂子你一来我就更费琢磨,老盼着自己的梦也能成为现实。唉,其实我们这些当兵的,即使离家再远也不怕,再苦再累也不怕,流血牺牲更不怕,就怕没人理解我们……嫂子,我跟你说这些你不介意吧?” “没啥。” …… 代峻强看到了徐婷脸上的泪珠还没干,心便也有些发紧,他也紧紧闭上厚厚的嘴唇不言声了。于是几个人这一路就真的“没啥”啦。 到了汽车站,蒋弘义买好了去乌鲁木齐的长途汽车票,离发车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嫂子,排长,你们先在这等车,我去买包烟。”代峻强说罢,拉上闻礼走开了。 “路远,你一个人多加小心。”“新疆这边昼夜温差大,晚上睡觉别忘了多盖点东西。”“转车的时候别着急,包可以请咱当兵的帮你提一提,他们可信,尤其是在咱边疆当兵的,心肠更善。”“回到家了一定好好歇一歇,唉,路太远啦。”……蒋弘义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这些,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这样罗嗦琐屑,但不说这些,还能说什么呢? 徐婷只是一声一声地应答着。她也不知道该如何使这场别离欢快、热烈起来。 “我会给你写信的。”徐婷说道,眼睛里湿漉漉的,像两汪春天的湖水。 “我等。”蒋弘义轻声答道。 “我也等你的诗。” “好吧。喔,我差点忘了,闻礼昨天给你写了首诗,他让我转交给你,还说让你上车后再看。”蒋弘义说着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来,递给徐婷。徐婷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拿着仔细端详了好久,又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 车快开的时候,代峻强和闻礼回来了。 “车快开了,上车吧。”蒋弘义冲徐婷说道。 徐婷点了点头,又与代峻强、闻礼都握了手,转过头去,快步上了汽车。她始终没敢再回头,因为她怕自己的眼泪再次决堤而出,不可收拾。 “嫂子,欢迎你常来这儿看看。”代峻强冲着徐婷的背影说,也不知她听见没有。 汽车开出很远了,徐婷才鼓足勇气回过头看一眼,见三个绿色的小点还依依不舍地伫立在那里。 她紧咬着嘴唇,但泪水还是止不住淌了下来。 过了很久,徐婷取出那张纸,轻轻地展开来—— 真想摘一朵美丽的花儿 插在我的枪上 让它和子弹一起 陪伴我的梦想飞翔 真想摘一朵美丽的花儿 戴在恋人的头上 让它和白云一起 飘成相思的翅膀 真想摘一朵美丽的花儿 揉作万瓣花雨 撒在从军的路上 从此每一个寂静的黎明 都有花儿在歌唱…… 嫂子,祝你一路顺风,祝你和排长永远幸福!希望你能常来看看我们。 九 从此,每个星期都有徐婷写给蒋弘义的信从遥远的地方飞过来。 每次收到信的那天晚上,蒋弘义宿舍的灯都要亮到很晚很晚。 兵们都知道,那准是他们的排长在反反复复地读着徐婷的信,在无比兴奋幸福地给徐婷写信,至于信里有没有诗,他们不知道,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的排长也写诗,也有满肚子的诗情。 那年的深秋,徐婷寄过来一个包裹,里面是满满一包花籽。 兵们说,来年春天,无论如何也要让这里长出花来。蒋弘义给了他们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可惜,这笑容并没能长久保持下去,徐婷的包裹来了之后,她的信就再也没来。蒋弘义的心便一天天沉下去,兵们的心也一天天跟着往下沉。 终于有一天,有蒋弘义的一封信来,不过不是徐婷写的,是她的妈妈写的。 那封信还没读完,蒋弘义就哀叫一声昏死过去,嘴角渗出一缕细如丝线般的血丝。 徐婷因车祸身亡,就在她去邮局寄完包裹后回家的路上。 弥留之际,她还念叨着蒋弘义和花籽…… 十 第二年春夏之交,营院里的羊羔花真的开放了,只有一种颜色,是红的,花朵虽然不大,但都很精神,很漂亮,点缀着这充满了欢乐也充满了哀痛、充满了希望也充满了惆怅的人间。 兵们每天都很虔诚地给花浇水,从来没落过。 与往常一样,每天早晨,蒋弘义带着兵们出操、训练;傍晚,带着兵们回来。 火红的朝霞和火红的晚霞,映着火红的羊羔花,将天地之间笼成火红的一片。于是,蒋弘义和兵们每天都会融进那一派火红之中…… (发表于《西北军事文学》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