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8-8-15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佚名 点击: 61 次

“一座,两座,三座......”沙枣花孤孤地立在那几间破旧的土屋前,数着远处沙丘状的凸包。在夕阳西下的寒风里,她本来细瘦的身影落在灰茫茫的沙滩上,显得更细更长。她的身后是公路和正在建修中的工厂,工厂北边是断流的大沙河,南边不远处是铁路。公路和铁路上来往的汽车火车她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还是那样专注地看着、数着。几只饿老鹰在她头顶盘旋几周,飞了,朝着黑铮铮的祁连山方向,去了。

沙枣花是这土屋的主人,她虽然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却长成了大人一样的个儿,只是有点单薄。她那长方形脸庞上,有一对好看的大眼睛,配上棱正的鼻子和秀气的嘴巴,就给人一种美丽而倔强、伶俐而不可侵犯的感觉。每天她和远在二里外的生产队社员一道干活,同时看着盼着三四里外大队部房顶上的红旗是否降落。一旦降落,她就能去公共食堂领饭,领那一天几两标准的饭了。她没有和大家一道儿吃饭,她是用小沙罐把饭提回来,加上苜蓿、蒲公英菜吃。没有这些,她就填不饱肚子。饭已经领回了,但她却没有急着吃。这几天种春小麦,苦重,午饭后队长把一筐子洋芋壳篓——剜去苗芽后剩下的洋芋空壳,煮熟送到了地头,让种麦子的加了餐。她和往常一样,立在那里看一会儿不远处的沙丘似的凸包。

其实,那不是什么沙丘,而是新近堆起的坟墓。太阳,早已被莲花山遮没了,春天多见的寒流,裹着沙粒一阵紧似一阵地袭来,沙枣花还孤孤地守在那里。坟墓早已看不见了,但她的心还在看,因为那里有她的爹爹妈妈和好多个自己队里的乡亲,多是去年和今年饿死埋在那里的。她早已哭干了泪水,和多少个这样的时候一样,她再没有哭,只是忘不了看一看,数一数。

刚刚回到土屋的沙枣花,准备点火热饭,却听到了轻轻地敲门声,接着是沙哑的声音:“开门,开开门……”沙枣花问:“你是谁呀,公路北边是畜牧厂,往南走,翻过火车道不远处是沙窝村,你有事就去那里吧。”“我已经走不动了……”沙枣花开了门,她看不清人,从声音只能分辨出是个少年。“进来吧。”沙枣花说。在灯光下,那少年愣怔起来,半晌了说:“我走呀”,说着就要出门。就在送那少年出门的一刹间,沙枣花也怔了一下:“怎么是他啊,好个逞强的城里娃!”原来她认出是她的同学,并且是让她伤心、羞辱过的杨栋梧!但她一看见他那瘦弱疲惫的样子,就有点怜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别提它了,还是问了再说吧。沙枣花说:“你一个人黑灯瞎火走,肯定有什么事,我看你也饿成这样,就停下吧,这里还有点吃的,你先吃了。”一说吃的,那少年就跟着沙枣花返回屋子。在他“呼噜呼噜”喝那多是野菜的饭时,沙枣花眼前就出现了使她耿耿于怀的往事。

前年九月,沙枣花以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完小,从此,五年级第一名,好象成了她的。谁知半学期后转来个外地少年,夺取了她的第一,这个学生就是眼前的杨栋梧。这在一般学生眼里没有什么,但对沙枣花来说就是最没面子的事儿。后来同学们的一句玩笑:“沙枣花和杨栋梧学习好,模样俊,是天生的一对儿……”使她对杨栋梧的看法有点儿变化。有人传说心高气傲的杨栋梧说来:“我能看上个乡下丫头吗……”沙枣花从此就再也不理他了,以至她憋着气拼命地学,非超过你城里娃不可……然而,第二学期没上完,沙枣花就停学了。

吃了饭的杨栋梧,还是那副不好意思的样子,说话很少。可能是奇怪沙枣花一个人住在这里的缘故吧,他才开口了:“枣花,这屋里就你一个啊?”一句话又勾起了沙枣花的痛苦记忆。去年一个整年每天几两粮食的公共食堂,加上家庭不准冒烟,不准动刀,不准偷着吃的规定,村上的好多人,连同自己的父母就相继被饿死了。沙枣花欲哭无泪地述说,也惹得杨栋梧放声大哭。原来,当校长的爸爸和当老师的妈妈,不知犯了什么错误,成了右派;在接受改造的水利工地上,爸爸被滑落的山石掩埋而死,前不久,妈妈也在为铁路砸石头时昏死,再也没有醒过来。他一直坚持上学,就是饿的受不了。好几个学生已死了,不少学生不来上课了,于是,公社命令暂时停课放假。他不知道去哪里,就在外头流浪了好几天。

听了杨栋梧的话,沙枣花望着面前这位去年还面色红润,眉清眼秀,心气高傲,而现在却面黄肌瘦,精神沮丧,说话连底气都没有的同学,心中的积怨一下子冰消雪化了。她又想起了杨栋梧的母亲,那个叫张诚毅的白净俊秀温文尔雅的女教师。去年春天,父母死后,沙枣花就停学了,就是她多次来家叫她,了解沙枣花不能继续上学后,她掉着眼泪说,孩子,我也毫无办法,这年头啊,真正可惜、耽搁了你们……沙枣花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比自己小一岁,个儿也比自己矮一点的同学说:“那学校停课放假了,你打算咋办啊?”栋梧无神无气无望地说:“没了父母,又遭饥荒,举目无亲,我能有什么办法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说着他又要走。沙枣花忙拦住说:“我刚问的意思,是你今后的打算,不是下逐客令。现在黑夜漆漆,你也疲惫成这样,能去那啊。我这里地方虽小,却在套间里还有个炕,你就将就着住下,明天再说吧。”栋梧有点难为情,沙枣花说:“再不要扭扭捏捏了,你我同病相怜,弱男小女,也顾不了许多……”

第二天天刚亮,杨栋梧蹒跚要走,被沙枣花拦住了:“你看你这身体啊,没有个目的到哪去呢?在这里好坏有个住的地方,吃的么,两个人吃一个人的饭总比没有那粮食气气好一点吧。”

栋梧说:“这不行,饿叫我一个人饿死,不能好端端叫你跟上我挨饿,再说不是三天两后晌……”

沙枣花不由分说地将他的东西掼到炕上:“这都什么年月了,还是你那老脾气。有一天我若象你今天一样,你能见死不救。你没来我这里,我就管不了,我能眼睁睁叫你去流浪?说不定过两天又复课,学校到哪里通知你呢。”

栋梧留下来了。几天来,沙枣花都是在工余休息时间,抓紧寻找被人们翻了几个过儿的、连老根也裸露在地上的苜蓿芽和爬在地上顶着满头枯叶的蒲公英。她只有这样做,才能用一个人的饭将就着两个人吃。每当她看到栋梧虚弱的身子,深陷的大眼睛,就不是滋味。吃饭时,总要把淀在沙罐底下的稠糊一点的留给他。有几天刮大风不能出工,沙枣花就一头扎进垛麦草的场院子,在草堆下翻寻麦粒。还可以,一天还能拣拾好几两呢,回到家里捣碎熬粥贴补。

住在沙枣花家的杨栋梧,总是愁眉不展闷闷不乐。他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也无心出门,只是呆坐在小土屋看书。每天不是上工就是寻找野菜的沙枣花,回屋见他这样,就有意无话找话和他说。每到这时,栋梧才有点活泛。

“你再记得那年我们搞勤工俭学吗?栋梧。那时候多好啊!赵老师、张老师,还有……他们领我们到大沙河为铁路砸石子,那时侯太阳好,祁连山的雪水就昼夜不停往下流,大沙河的水很大很大。老师带领大男生从水中捞石头,其他同学就在沙枣树下砸呀砸。我们干一会儿活,唱一会儿歌,有时候就下到河里痛痛快快洗个澡。”沙枣花的话,引起了栋梧的兴趣,他接着说:“那时候好象天高蓝高蓝的,草绿绿的,连沙滩上也有了绿……”突然他又把话头打住了,看了一眼正在地上淘野菜的沙枣花,叹口气说:“咳,要是石头堆上那一缸小米还在多好啊,你就不忙乎这野菜,我们就不饿肚子了。”他的话,使沙枣花想起了一件事……那一天,砸石子休息了,好多学生就去游水。不知是谁爬上河中间叫“褒贞塔”的石堆,发现石头下面有个瓷缸。好奇的学生一轰而上,搬去石头,掀掉石盖一看,原来那缸里装着的是小米。领队的张老师说,这是谁家的小米怕被搜走了,就藏在这里。小心不要弄撒弄脏了,装回去我们吃。就在这时,薄荷大队副支书穆少青骑着自行车来了。他一见就说,资本主义尾巴还给跑到这里了,国家有的是粮,这不能吃。说着举起石头把缸砸破了,黄灿灿的小米就流进了石头缝......

沙枣花说:“多可惜,多造孽啊!”栋梧也叹息一阵问沙枣花:“把河中间那么个乱石堆堆,怎么还叫了个‘不贞塔’?”

沙枣花说:“不是叫‘不贞塔’,叫个‘褒贞塔’,是后世人把字念转了。几时了我们再去看一下它,就在土屋西边不远处的大沙河中间。”栋梧又问:“‘褒贞塔’是什么意思呢?”

相传,古时候这一带有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她在一次捡拾柴火时,发现有个婴儿被遗弃在沙滩雪地上,就抱回了家。她不听父母劝告,不舍把婴儿抛弃,父母就将她赶出了家门。善良倔强的姑娘,就再也没有嫁人,含辛茹苦把孩子抓养大。在此期间,住在大沙河岸上庙里的朴善和尚经常骚扰姑娘。在达不到目的时,就胡说那孩子是姑娘和他私通而生的,要不,他就把此事传扬出去,败坏姑娘名声。就在孩子中了进士的那一天,和尚又来寻事,姑娘一气之下把和尚杀了,自己也投河死了。她的事迹被皇帝知道了,为了褒扬她,就拨银地方官在姑娘跳河的地方建一座“褒贞塔”。官府贪污了银两,只是用大沙河的石头就地取材,修了个不结实的塔,以此瞒哄皇帝——风吹雨淋,时日一久就倒塌成现在的模样。“褒贞塔,褒贞塔,多好听的名字啊!”栋梧听后,还是没有从糟蹋粮食的情景中回过神来,嘴里还念叨着:“就是把那粮食糟蹋得太可惜了。”

沙枣花说:“那年糟蹋的粮食多着呢,光是那还算不上糟蹋。”她又叹了一声说:“我们在丰乐那几天,糟蹋的粮食,我们两个一辈子都吃不了。咳,你知道吗我们小学的赵老师饿死了,少先队大队长,还有……都饿死了。”他又对栋梧说起了她永世也忘不掉的糟蹋粮食的事来。

刚刚过了国庆节,学生又去支援秋收和送粮入库。他们来到丰乐后,一看,到处都是未翻出的洋芋,满场堆着碾打后的谷子迷子。村子里不见有青壮劳力,他们都炼钢铁去了。多好的洋芋啊,你看它在地下,已经把土垄撑开了缝,有的把土顶去,白光光的露出地面。一个干部对几十个学生下命令说,就这一片,今天要翻挖完哩,越快越好。为了完成任务,他把学生分成组,互相搞竞赛……下午收工时,几十亩洋芋挖完了,但地上洋芋却堆不多——多一半还在底下埋着呢!那个干部还表扬比猴子搬包谷还猴子搬包谷的学生哩。还有更甚者呢。第二天的任务是往几里外的驿城墩仓库送糜谷。每个学生一根扁担两只筐。那几个干部,光知道在打谷场往学生筐子装谷子糜子,路上他们就懒得去了。没人领导,没人照管,出场时满满当当的筐子,一面走一面漏,不到半路就只剩一半,有的人到仓库筐子已经是空的——用芨芨草编的筐子到处都是缝隙,那光溜溜的谷子糜子见孔就钻,漏不掉才怪呢。那兰新公路简直不是用沙石铺的而是用迷谷铺的啊!

半个月后,学校重新开课了,沙枣花送栋梧去学校。临分手时,栋梧望着比先前更黑更瘦的沙枣花说:“看叫我把你拖累的……”

中午放工回到土屋的沙枣花,望一眼空荡荡的家,心里也空荡荡的。只有公路上的汽车,轰鸣着忙忙碌碌各奔东西。她百无聊赖躺在土炕上,眼睛怔怔地瞅着黑漆漆的房梁屋顶。他看着捎带回来的能照见自己的午饭,才想起挑水。水是在公路北边的畜牧厂大门外。正在接水时,大老远有人喊:“哎--枣丫子,这、这几天忙忙完了,就就再再给我当当老师,行不不行?”一听是石贵的结巴声,沙枣花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厌恶地连头也怕抬,更不用说看他了。石贵已经来到她身边,把手中的纸包往枣花手上塞。枣花冷冷地说:“我不要!”说着脚不停步地向小屋走去。石贵还是跟在身后,结结巴巴地表白着什么。“我不听,再不要说。”沙枣花立在小房门口,没有开门的意思,石贵只得讪讪地走了。

二十出头的石贵是沙窝村人,由于背有点儿驼,个儿就显得矮。他小头小脸小眼睛,再配上尖下巴,看起来很精灵,就是说话有点口吃,村子上人就叫他是“结巴矬子”。自从公社化以来,他成了沙窝村的积极分子,培养对象。过去当饲养员,去年老队长被饿爬不起来后提议他当上了队长。他没有上过学,只是在扫盲班上认识了一些字,他把还在念书又当夜校教师的沙枣花拜为自己补课老师。沙枣花不但愿意当夜校老师,还乐意为结巴矬子补课。那段时节她最开心,结巴矬子也因此认识了不少的字。后来,她突然不给结巴矬子补课了。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原来,结巴矬子有个叫黄花的麻脸嫂子,人们就叫她“黄麻花”。“黄麻花”个儿长得高高的,长腿大脚片,走路时把地面震得嗵嗵响,说话高喉咙大嗓子,有点风风火火的样子。黄花男人在山上为生产队放牛时摔死了,留下个一岁的丫头儿,现在和小叔子石贵在一起过。自从黄花死了男人,她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披头散发,疯疯癫癫,二十多岁的她就显得又黑又瘦又丑了。石贵很体贴他的麻脸嫂子,比过去回家的时候多了,抽工夫还为她熬药做饭,收拾家里。黄花把本来就温顺听话的小叔子的关心错误地理解为看上她了,又开始修正打扮起自己,身体也渐渐恢复了。有人要给黄花说个男人,她说她不改嫁,不想给丫头找后爸。她时时处处体贴照顾石贵,表示对他的爱恋。二十岁的石贵,把嫂嫂的这一切看作是平常的关心,在心里感激嫂子,但没有猜透嫂嫂是想要和她当夫妻。在后来的日子里,黄花每有机会就有意表示,用言语挑逗。她见石贵总是无动于衷,就想出了绝招:让生米变成熟饭!有一天,她喝了几口酒,就抱住石贵不丢。石贵说:“嫂子,你醉了吗?”说毕就跑了出去。黄花要加快对小叔子的进攻了。一天晚上石贵回家,当他走进自己小房门,却见嫂子一丝不挂地睡在小房炕上。起初还把他吓了一跳,在他将要转身走时,嫂子哭了。他心中明白了:嫂子为什么不改嫁,为什么对我比原来更好,为什么今天晚上是这样,毕竟她是个女人,并且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女人啊!

从此,石贵就和嫂子掩掩藏藏过活在一起。

这些被觊觎黄花的二光棍知道后,就多次溜进黄花家纠缠,遭到拒绝后,他就连编带造绘声绘色地说起了这对叔嫂的坏话。起初沙枣花不知道这么详细,后来又影影绰绰听到人们说笑时的只言片语,从此,她就不理石贵和他的嫂子了。

小麦已经出土,叶片又细又黄,死僵僵地扒在地上。洋芋种了,谷子迷子……也种了,就是不见它们冒出土来。黄风不断头地刮,天上没有云,只是灰蒙蒙一片。太阳不温不火,祁连山的冰雪闪着熠熠的白光,就是变不成水。钻铁道,跨公路而过的大沙河,自去年秋季干涸后,就再也没见流过水。公共食堂还在继续,地里的野菜榆树皮也光了,沙窝村时不时就有人睡下去醒不过来,沙枣花屋子南边傍铁路的沙滩上的新坟堆也在不断增加。活着的人,看着地里的庄稼,觉得连一丝儿生的盼头都没有,有气无力地瘫痪在土墙下。

杨栋梧重新上学已经有两个星期。在学校,他也是上食堂,也是每天吃那带皮的几两谷子面。

“没时间捡野菜,他吃那一点粮食能行吗。”沙枣花一直在惦记着杨栋梧。但是帮不上什么忙,干着急无法可施,她已经为他送了两回煮熟的野菜了。这天,她又来到学校,一见比上一次更加黄瘦的栋梧,心里就不是滋味。杨栋梧见她来了,就说:“我能吃够,你再不要管我了。”沙枣花说:“我加上那么多野菜都吃不饱,你……”说着把一个小口袋递给栋梧。栋梧打开一看,原来是炒熟的谷子面。栋梧说:“我不要这,这得你几天不吃才能攒下这么多!”“那有多少,只有两斤,这是我挣下的外快。”沙枣花强笑着,还拍了一下身子:“我不是吃得饱饱的吗。”栋梧就收下了。但他哪里知道这点谷子炒面的来历呢?

一天早饭后,队长石贵在村子中央土场上,吹了好几遍哨子,半天了才有几个拖拉着水肿腿的人走出土围子似的院子,等队长发落。今天派的是个特殊活,套车去凉州车站拉死人。队长知道没人愿意去,就悬赏说,去两个人,每人补助半斤谷子炒面。听有补助,有人想去,但觉得他已经力不从心,就没吭气。就在这时,沙枣花说:“我去!”她这一说,使得不少人有点诧异,用不相信的眼光瞅着十六岁的沙枣花。还得一个人,却没人报名,一时僵在那里。离远,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去,村子上人死到外边没人往回拉,不怕外村人用沟子骂吗——”沙枣花一看,原来是她瞧不起的黄花!她本想不去了,但她报名在先,不能反悔,并且还有半斤补助哩,只得和她去了。黄花麻利地拉出队上那匹豁鼻子骡子,三下五除二就把木轱辘车套起了,喊一声:“枣丫子,上车”屁股一歪,已经跨上了辕……此后,凡是队上有什么特殊活,石贵不用动员,就直接派了他的嫂子和沙枣花,当然也少不了兑付他亲自说出口的半斤悬赏。黄花见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姑娘被饿得脸色蜡黄,眼圈发黑,就心疼起来,末了就把她那份悬赏硬塞给沙枣花——这就是她给杨栋梧的炒面啊!起初沙枣花说什么也不要黄花给她的吃的,后来见黄花是那样的真诚,就收下了。这年的夏作物几乎绝收,打完场,人们每天又继续吃国家救济的那几两粮食。念完高小的杨栋梧,顺利地考上了初中。放暑假了,他拿着通知书又不知去哪里。正在犯难的时候,沙枣花来了。她一见栋梧就说:“我知道你今天放假,就接你来了。”说着还把个包儿一扬:“你饿得很了吧,里边有馍馍。你还不知道,我们那里的公共食堂解散了。”她见栋梧还在痴愣,就说:“回吧,现在家家可以起火安灶了。”栋梧说:“这、这又要拖累你了。”“说什么呢,谁拖累谁呀!”

秋季开学了,为栋梧准备好一切的沙枣花,一直把他送到学校。她看比刚放暑假时脸色红润起来,身体也好了点的栋梧,心里就热乎乎的。但她转念一想,不会照顾自己的栋梧,又将面临每天那没有任何补贴的几两粮的标准了,就为她担心起来。分手时她叮咛:“好好学习,自己照顾好自己,不够吃,我会来看你的。”

公共食堂的散伙,并没有为沙枣花带来好处,只不过把原来收去的少得可怜的自留地还给了她。沙枣花的自留地在离她的小屋不远处的大沙河岸上,暑假期间,她和栋梧就种上了红白萝卜大白菜,但因分地迟种的晚河里没有水,天上没有雨,不说不出苗,出来几株也是死蔫蔫不长,就连队上的谷子糜子秋庄稼也是没有多大的指望,沙枣花心里总是沉甸甸的。为了过冬的补贴,她有空就到田间地头苜蓿滩割苜蓿剔苦苦菜。但是,她最放不下心的还是杨栋梧。沙枣花清楚一个男孩子家,那么一点口粮,怎么能熬过去啊。好在是距离学校不远,栋梧在星期天就来到沙枣花这里,吃住一天。每到这时,沙枣花就尽量让她的同学吃得饱一些,好一些。同时她隔三岔五去学校看看栋梧,每次去,总要把从牙缝里抠掐下的吃的给他拿上。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栋梧要离开沙枣花去学校了。他穿上沙枣花为他浆洗干净的衣服,他的心中就不好受:觉着只比自己大一岁的沙枣花,怎么就像个大人似的。突然,他好象第一次才见到沙枣花,发现她虽然很瘦却长成了高高的个子,脸上少有红润,但那剑眉、大眼、挺拔的鼻子,秀气的嘴巴……他含情脉脉有点舍不得离开了。沙枣花见他用这种眼神看自己,也有一股从未有过的、异样的感觉在涌动,脸一下红了。她说:“栋梧,天不早了,你快到学校去吧。”栋梧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躺在炕上的沙枣花好兴奋,整个晚上就睡不着觉,那个眉目清秀的小青年的影子,怎么也挥之不去,总是萦绕在眼前。

一段时间听人说,队长石贵要当大队副主任了,只是说他的文化水平太低,怕胜任不了工作。一天散工后,队长和沙枣花走在一块,很诚恳地说:“枣丫子,哥哥要请你当老师了。你一定要帮助哥哥多认识几个字哩。”他怕沙枣花嫌他的名声不好,又结结巴巴地说:“其实哥哥也不是像有人说的那么坏……”沙枣花想,自他当队长以来,还是办事比较公正的,食堂时没听人说他多吃多占,分救济粮时,也是公公道道。还有,他的嫂子黄花心眼也差不多,她想到这里就说:“好吧,我只能在刮风下雨天教你。”

石贵听后,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他说:“是这,我每天给你补助二两粮食。”他见沙枣花不说话,就赶忙解释:“你放心,这不是剥削下大家的,也不是偷下的,这是大队给我的补贴。”沙枣花就答应了。

这年的冬季好象来得特别早,沙窝村的人刚把那不象庄稼的庄稼收割完,老北风就刮个不停。饥荒还在继续,缺吃无烧柴的冬天怎么过啊!抠抠掐掐、精打细算的沙枣花,看着他腌的酸菜和吊在屋梁上晾干的白菜、连同那红白罗卜缨子也是少得可怜,就发起愁来。这一天,她从海藏寺背回人家不要的莲花白叶子,见天还没有黑,就准备去公路上捡拾驴马粪。刚出门却碰上了手里提个小袋子的黄花,她又同黄花回到屋里。

黄花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小土屋,她东张西望了一下叹口气说:“咳,在这饥年荒月里,实实难为了一个丫头家。”她又说:“哎,我上次在去凉州城拉大粪的车上,想问你个事,怕你不高兴几次没得开口。今天你给嫂子说实话,暑假时你屋里呆那么长时间的男娃儿是谁呀?我看他长得很心疼。”

突如其来的问话,使得沙枣花措手不及,但她即刻轻描淡写地说:“嫂子,你指的是那学生?他是我外地一个表弟。”“你再不要哄我,有人说是你的同学,是你的相好。”一听“相好”两个字,沙枣花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其实,沙枣花压根儿没有想过和栋梧能成人们所说的那种相好,尤其是在这连命也朝不保夕的年代,纯粹是处于同病相怜。如果没有这一层,已经受过栋梧伤害的沙枣花,才不管他哩。但是通过一段同甘共苦之后,沙枣花对栋梧有了新的认识:他好学上进,在父母双亡的悲痛折磨和生活如此艰苦的窘况里,从来没有放弃上学,真是难得啊。十六岁的沙枣花,在潜意识里已经隐隐约约对栋梧有了另一种爱和怜。黄花说:“你这丫头什么就是什么,这么大姑娘了干吗遮遮掩掩。他念书是个好的,但不过他有点小,泥菩萨过河自身不保,在这么大的灾荒跟前,他有啥本事能为你遮风挡雨,弄吃弄穿呢,听人说倒是你帮衬他哩。”沙枣花说:“我也没有为他帮什么忙,只是让他有个立足的地方罢了。”黄花见她说的诚恳,也知道她的脾气,就再没有说下去。她说:“丫头,嫂子给你拿了点吃的,不要嫌少,贴补着吃,总不敢把身子饿垮了。我听你贵哥哥说他现在又认识了不少生字。说他把大队补助给你了,我就骂他:‘那几颗喂不饱雀雀的食食子给老师,你都不嫌寒碜’。他说,‘我只有那么个能耐么,我有什么法儿呢。’”起身走出门又说:“丫头啊,你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过于楞楞正正了,这年头不行。”送走了黄花,沙枣花一看,黄花给她留下的竟是白花花的大米,足足有三斤呢。现在救济粮是谷子和豆子,她哪来的这呢?沙枣花想。自从和她拉了一回死人和上县城拉几次大粪,沙枣花对这个麻脸嫂子有了新的认识,也乐意接近她了。但她怎么也想不通,别人家经常是接近发救济粮的时候,已经早都没吃的了,而她却没有过;队上好多人面黄肌瘦,两腿浮肿,而她却精神饱满,走路都能带起风,连她的小丫头脸蛋儿也是红扑扑的,不象别人家的孩子黄干烂瘦。但她不能问。

一个风加雪的凌晨,沙枣花又去扫烟煤。在铁道路基上,她清楚地发现有一些包谷粒散落在那里。她如获至宝,就一粒不漏地捡拾回去。到家后,她才想起这些粮食是从哪儿来的呢?可能是从车皮上落的吧。不对,那车皮包裹得严严实实,怎么能掉下来呢,要漏也不止这些啊。沙枣花摇了下头,想这干什么,只要有,我就拾,反正不是我偷的,这还能给栋梧补充一点吃的呢!

当天晚上,黄花来了。她见沙枣花正在灯下补衣服,就说:“嫂子看你来了,丫头欢迎不欢迎。”说着,人已坐在炕沿上。沙枣花说:“我巴不得嫂子你来呢,有个人和我说话,多好。”黄花说:“我前几天还给你贵哥哥说来,叫他把不办食堂还大锅小灶闲占着的你家的房子,给你腾出来,你搬到大村上住。你一个丫头家,住在这里,孤孤单单的。”沙枣花说:“亏得嫂子想得周到,但是我在这里也住惯了,再说这也是爹妈留下的作念,自留地也在跟前,吃水既方便又干净;还有在这公路边上,拾个烧炕的牲口粪也方便,三步两跷就到了沙滩,作饭柴火也容易拾。”黄花说:“就是的,你看我们吃的那涝灞水,一到冬天黄不拉拉的,真脏。”她又说:“那个学生再没回来?”枣花说:“没有,我前几天还看他去来,还把你给我的大米煮熟给他拿了些。”黄花要走了,她说:“嫂子没什么给你拿,只有这点包谷给你放下。”

沙枣花说:“嫂子,你也是几口人的家哩,你今后就再不要给我送这弄哪的了。”过了几天,黄花又来了,她走时,又为沙枣花留了些吃的,沙枣花坚决不收:“嫂子,你看这、这,叫我无功干受禄,多不好意思。今后再不给我了。我如果断顿了就找你来了。”黄花说:“谁说无功,你不是给小丫头的爸爸教书么。”

不久的一个早上,沙枣花刚开门,发现门口有个装有豆子的小包……腊月临近了,灰蒙蒙的天上又飘起了雪花。这天,沙枣花又来到中学,她清楚,栋梧的腌菜和补贴吃的没有了,他就给送去。到得学校他才知道,因学生减员严重,学校已于今天放假了。

沙枣花心中一震,栋梧去哪了呢?

(未完,待续)

闫志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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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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