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博物志》的作者朱尔·勒纳尔称植物是“我们真正的亲人”。就拿树来说,它们之间从不发生口角,有的只是一片柔和的细语。他认为,人类至少可以从一株树身上学到三种美德:一、抬头仰看天空和流云;二、学会伫立不动;三、懂得怎样一声不吭。 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则写道:“树是一位女性,我在她的枝叶中/将她具有时间味逆的果实品尝,/这些果实就是认识和遗忘。” 在新疆,有一种树是与一位喀什噶尔女子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 这位女子是香妃,她的维吾尔名字叫伊帕尔罕。而与她联系在一起的这种树就是新疆十分常见的沙枣树。 沙枣树是胡颓子科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在新疆和中亚,有大沙枣、小果沙枣、尖果沙枣、准噶尔沙枣等多个品种。它有着银光闪闪的叶子,结金色的果子。果实吃起来发涩,果肉像干粉,却能治疗脾胃虚弱和消化不良。 沙枣树开繁盛的钟状小花,外银白,内淡黄。花香浓郁,很有穿透力。有一次,我和几位朋友驾车在南疆旅游,路途漫漫,风景单调,我们开始磕睡、打吨。但忽然间,我们被一种浓郁的花香惊醒了。原来我们正在穿过一片沙枣林,车内弥漫了沙枣花香。奇怪的是车窗关着,车也是密封性能极好的崭新的越野车。莫非沙枣花香能穿透玻璃和钢铁? 有人称沙枣树是中亚香水之树。它就是新疆大地上的焚香和熏香,每年五六月花开季节,把亚洲腹地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香炉。沙枣花香浓郁而热烈,令人陶醉而晕眩,有一种摄魂夺魄的力量。有了它,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就有了一年一度的嗅觉的盛宴、嗅觉的节庆。 沙枣树是干旱、贫膺与荒凉中的女性之树。它的命运已与不能被遗忘的香妃的命运融为一体了,仿佛弥漫的沙枣花香珍藏了她的故事与传奇、容貌与神情、歌咏与叹息。 如今,只有沙枣花香才能温暖她的寒骨和芳魂。——伊帕尔罕,她不是作为紫禁城里的美人,而是以一位楚楚动人的思乡者的形象,出现在我心目中的。 一个香喷喷的妃子,她是用香味来征服皇帝和世界的,同时也征服了我们的记忆和想象。 可以想象,皇帝一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就神魂颠倒了。后宫佳丽三千,惟独这位来自西域的喀什噶尔美人,皇帝只看了一眼,他那衰老的心像一只马达重新发动起来了,死灰般的爱情又喷溅出了火花。至于美,皇帝已司空见惯了。令他怦然心动、魂不守舍的是她身上散发出好闻的沙枣花香气,芬芳袭人,微微令人头晕,使人产生梦境般的飘飘欲仙的感觉。这种香气使皇帝上了瘾,成了他的迷魂药和兴奋剂。 伊帕尔罕是被她哥哥图尔地当作一件礼物献给皇帝的。图尔地曾协助乾隆平定大小和卓叛乱,作为有功之士晋封辅国公,定居京城,拥有皇家拨付的一处大宅和衣食无忧的万贯家产。从和卓叛乱时期流放伊犁的落魄者,变成京城新贵、皇宫座上客,享受很高的政治和经济待遇。伊帕尔罕进宫后,3个月内从秀女晋升为贵人。由于皇帝的宠幸和垂爱,几年后又从贵人晋升为嫔妃,在后宫眷属中名列第三位。她就是清宫文献中记载的容妃。 《喀什噶尔史话》上说,容妃在清宫中深得乾隆宠爱,皇帝还曾专门向她学习过维吾尔语,据说讲得还不错,甚至到了能用维吾尔文书写的程度。乾隆每次去各地巡游视察,都喜欢带着容妃随驾同行,并时常按维吾尔族习俗为她封赏。 皇帝深爱着这位西域美人,为讨她的欢心,免除思乡之苦,尽早适应宫中生活,特意允准她穿本民族服饰。宫里增设了清真餐厅,为她制作新疆风味的可口饭菜。又从喀什噶尔请来一支乐队,供她排忧娱乐之用。皇帝还在宫中建了一个喀什噶尔花园,种上西域的玫瑰、石榴、白杨,盖了清真寺、望乡塔。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使香妃开心她的思乡病和忧郁症在一天天加重。常常愁眉不展地在花园里徘徊、呆坐,望着故乡的方向轻声叹息。 据说香妃写过一首思乡诗,请新疆来的乐师为它谱上古老的木卡姆曲调。这首诗出现在上个世纪初3位法国女传教士写的一本书中。是她们从东疆民间采集来的。3位女传教士在旅途中对有关香妃的传说时常耳闻,十分熟悉,并说沙枣花源源不断的香味是与一个家喻户晓的“喀什噶尔女郎”的故事联系在一起的。这首诗的全文如下: 这,真像我的家乡: 故国轻柔的语调飞扬, 将我家乡的歌儿唱 ——在那晨曦初透的时光, 高塔的后方。 但,相似仅止于斯, 那只让我,想家想得更痴, 昔日同伴的语丝, 才能将我把乡愁医治。 这,真像我的家乡, 却总让我更添惆怅, 无尽的追忆,煎我愁肠, 我呀,但愿能够遗忘。 好意盖起的宫院, 却是赝品一件。 他要我的欢颜, 我却卸不下心中的怨。 为何翘首西盼? 只为啊!我的家 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有一天,皇帝问香妃还有什么心愿时,她说:“我渴望闻到一种树的香气——它长着银色的叶子,金色的果子。”香妃指的是沙枣树。记得在家乡的时候,她有一个特别的爱好,就是用沙枣花浸泡过的泉水沐浴,所以身上才会散发出好闻的沙枣花香味。用沙枣花来熏衣也是一个习惯。于是皇帝派使者前往喀什噶尔,找到了银叶金果的沙枣树,带回宫来种在她的花园里。当沙枣树在花园里摇曳,飘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芳香,她像看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忧怨的心荡起了一点欢愉,脸上有了笑颜,觉得自己离家乡近了一些。 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幻觉。皇帝的爱情也不能治好她的思乡病。等级森严、勾心斗角的紫禁城也不是她所爱的一个地方,她爱的是故乡的城市、绿洲、喧嚣的巴扎、芬芳的果园、明媚的阳光、亲人的脸庞……当沙枣树因为水土不服一棵棵死去的时候,她的花园萧条了,荒芜了,她的灵魂也随着缕缕散尽的花香而去了。 香妃死于年,享年55岁。她被葬在遵化县清东陵的裕妃园寝中。 喀什东郊浩罕乡里的香妃墓,其实是香妃的“衣冠冢”。她死后,嫂子苏德香将她的衣冠和遗物带回喀什,葬在浩罕乡。香妃墓又叫阿帕克霍加麻扎。阿帕克霍加是17世纪中晚期伊斯兰教白山派的首领,他以喀什噶尔为基地,统治南疆6城,创建了天山以南第一个政教合一的“霍加”政权。香妃作为阿帕克霍加的重侄孙女,在这个葬有五代72人的显赫家族墓地占有一席之地。 但人们还是喜欢将阿帕克霍加麻扎叫做香妃墓。人们的善良之心是希望香妃死后真的能回到故乡,使她的灵魂安息,再也不受思乡病的折磨。 现在,香妃墓是喀什的一个著名景点。它在当地女性心目中有很高的地位,历史上是她们占卜婚姻、祈福求子和倾吐心事的地方。清代诗人萧雄说香娘娘(香妃),乾隆间喀什噶尔人,降生不凡,体有香气。其后甚著灵异,凡妇人求子,女子择婿或夫妇不睦者,但手捧门锁尽情一哭,闻往往有验。 我去过香妃墓不下五六次,对那里的建筑和景物了如指掌。20多米高的陵墓,有着方形的底部和半球形的穹顶,四角耸立圆柱体的邦克楼,陵墓的外墙镶嵌绿色琉璃砖,夹杂着蓝色和黄色,通体呈现出伊斯兰建筑庄重、稳定、圣洁的特征。还有绿拱北、高低寺、门楼、水塘、果园和花圃。 我徘徊在香妃墓,试图找到一些沙枣树,但找来找去只找到了4棵,而白杨、榆树和苹果、香梨等树木倒有不少。——我感到了极大遗憾。不知是人们没有想到还是有意忽略,香妃墓的沙枣树实在太少了,少得寒碜、落寞,少得令我要站出来为香妃打抱不平。 在我并不奢求的希望和想象中,香妃墓的四周都应该种上沙枣树,让香妃安息在大片的沙枣林中。当人们前来凭吊时,在沙枣树的浓荫中去回忆、认识和想象这位传奇的西域美人,在沙枣花缕缕飘香中去感受芬芳的香妃之魂。 注:本文摘自沈苇作品《新疆词典》,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定价39.00元。哈密书城有售。 《新疆词典》是沈苇的散文代表作。作者用个名词重构了他理解的新疆,涉及人文、历史、地理、人物、动植物等广泛的领域,它是对新疆立体而精彩的呈现,使之成为了解西域、接近真实新疆的必读书。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汉学家顾爱玲翻译《新疆词典》获得美国Ninthletter杂志年度文学翻译奖。 作者沈苇,年生于浙江湖州南浔。浙江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年进疆,当过教师、记者,现供职于新疆作家协会。
主要著作:诗集《在瞬问逗留》()、《高处的深渊》()、《我的尘土我的坦途》()、《鄯善鄯善》(),散文随笔集《新疆词典》()、《植物传奇》(),评论集《正午的诗神》()、《柔巴依:塔楼上的晨光》(),游记《新疆盛宴——亚洲腹地白助之旅》(大陆版,台湾版)。编有新疆50年诗选《大地向西》、天山天池诗选《山水首府》、《中国作家访谈录》和“西域风月”散文丛书。诗作收入《百年百首经典诗歌》,《新诗三百首》、《中华诗歌百年精华》、《中小学语文素养文库·诗歌卷》等数十个国内选本。部分诗歌被译成英、法、日、罗马尼亚、孟加拉、马其顿、哈萨克(斯拉夫语)等文。获首届鲁迅文学奖、首届天山文艺奖、第六和第七届全国优秀青年读物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