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安外国语大学)杨小笑 我妈常跟我说,电视剧里演的那些年轻时无比通情达理一老就胡搅蛮缠的戏码都是骗人的。精明的人一辈子都精明,知道怎么样能尽量少的麻烦别人,哪怕在临死的时候。 是啊,外婆就是那个世界上最刚毅傲娇的女人,一辈子不服软,不低头,不麻烦别人。干干脆脆,利利索索。 1 上个时代的人对于生育的概念总是越多越好,外婆也不例外。大舅二舅大姨,还有那些生下来却没机会活下去而夭折的可怜孩子,总共大概六七个吧。家里又穷,一张张嘴等着吃饭,所以外婆月子还没完就得开始干活。上山放牛下地除草春天撒种冬天捡柴,还不算洗衣做饭这些琐碎的活儿。 这么奔波忙碌着,不到四十岁,外婆的腿就瘸了,走路总得拄着一根细细的木拐杖。 对于这个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来说,外公的突然离世无疑是雪上加霜。于是,大舅舅的老婆跟别人跑了;大舅舅因为不堪重负疯了;二舅家孩子太多养不起,只好把三女儿送给同村的富有人家。 一桩桩一件件都像针一样刺在外婆心上,但她除了接受以外没有别的选择。 这些话写出来都这么残忍,有时候我也很怕害怕讲给别人,它会让我们对原本美好得心照不宣的世界丧失信心。 然而,这就是真实的生活,实实在在发生在上一辈的事。 外婆就这么承受着这一切。 2 我妈师范毕业分配到了一个远离城市的村子,距外婆家更是说十万八千里也不为过。她一个人负责一到六年级的课程本来就忙得脚不沾地,我却不使眼色地非得在那个时候出生。于是就自然而然变成放养的孩子,摘果子踩野花活的跟花果山上的猴儿一样原始。 所以外婆那时候总是放心不下我和我妈,总是赶一天的车过来看我们。四五点起床,带上一袋干粮,赶着驴车从日出到日落。鞭子抽在那头精瘦的驴身上,蹄子踏在路上扬起阵阵黄土,扑在外婆脸上而后慢慢掉落下来。 驴车赶到学校门口停下,外婆就慢慢悠悠踉踉跄跄进来了。拐杖的细头在地上戳出一个一个小坑,外婆提着那个自己缝的彩色方块样式的布包,边走边喊“杨笑,我来了”。 是。她好像从来不会叫我各种昵称,什么“笑儿,皮蛋,笑娃子”,而是简明扼要单刀直入地喊一声“杨笑”! 那个时候我便会一路狂奔出去到她跟前,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布包就开始翻。有时候找到几袋方便面几个糖果,有时候几个新铅笔一个新沙包,就开心得回过头冲她笑得花枝乱颤然后扶她进门。也偶尔有什么都找不到的时候,我就把包一扔,叉着腰气急败坏地说“你,你,你怎么什么都不拿就来了!你回去吧你!” 外婆总是一脸歉疚但嘴上又不饶人: ——我凭什么回去,我来我女儿家还不能来了。 大多数时候我觉得从前那种慢慢悠悠的日子更令人愉快,月色迷人,打马归来,仿佛一辈子只够用来爱那么一个人。但细想来,这大概也是件喜忧参半的事儿,日子过得慢,我想见你的时候,便又要花更多的时间在路上,更难过的是,有时候你根本等不到我过去。 3 后来没多久,我妈转正去了城里的学校。外婆的身体状况更加不好,腿一到阴天下雨就疼的厉害,所以也不像从前一般总来看我了。我妈这时候没那么忙了,所以逢年过节就带着我去外婆家。 她的家在离县城几十公里的一个村子,坐面包车到了公路边还得步行一个多小时才能到。那条路我走了无数遍,右边是沙枣树,左边是杜李子树,一路上还经过无数的西瓜地。每次我走不动坐在地上哭鼻子的时候我妈就会说,别哭,再往前走走我就去给你偷一个西瓜。 那时候我自然不会考虑一个人民教师的修养问题,但是她却是真的一次都没有偷过。 外婆住的房子面朝着公路那边。从早上我们打电话给舅舅告知那天要去开始,她就坐在炕上,腿上盖着一个已经掉了很多毛的毯子等着。直到视线里出现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便慢慢起身出去迎接我们。那时候她的腿脚已经十分不好了,哪怕只是从炕上到院子门口那一点儿的距离,她都毫不夸张地要用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慢慢的穿鞋,艰难地下来,跨过高高的门槛,再用那根拐杖撑起骟弱的身躯往前挪动着,一步一步。 我们的到来,对于他们来说仿佛是过年般的喜事,外婆定要嘱咐舅舅家的哥哥去镇上买些肉,买些水果,还有专门给我准备的瓜子辣条。到了晚上,附近几家的人便都会围过来,我们赌几毛钱的牌,输了的人就负责去隔壁村子的小卖部里买零食。有时突然停电了,我妈也会带着这一大帮孩子顺着村里的某条小路一直往前走,能吃的就摘下来尝,五颜六色的就编成环往头上戴。 后来的我怎么都想象不到,什么都不曾拥有的那些日子里,我们怎么还能那么快乐? 4 那是年吧,我上初二的时候。外婆突然打电话给我妈,说大舅的房子已经破的不像人住的了,让我妈无论如何要想办法给他盖房子。 我妈心里狐疑得很。外婆从来不会麻烦别人什么事,在她看来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人家愿意回来看一眼自然是好,倘若婆家的事儿忙,不回去也在情理之中。所以她这也算难得跟我妈提一回要求,她当然会尽量满足。于是马不停蹄地赶过去,买建材,找工人,买家具,办上梁宴,全都张罗得妥妥当当。 这事儿一结束,外婆就去了大姨家。 我听到大姨哭哭啼啼打电话给我妈,说外婆晚上睡觉前居然跟她嘱咐起来,说什么一定要多去看看大舅,二舅那家人虽然胡搅蛮缠但是也不容易不管怎么都得帮衬着点儿,说我妈这个人遇事太冲动让大姨一定规劝着点儿。 临了还说,就你们几个姐妹兄弟最亲了,都好好过。 我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恰恰是因为活在尊严当中。哪怕快离开的那一刻,上天也会先给你点儿时间,让你准备准备。 果不其然,第二天外婆就脑溢血发作,医院里医生直接告诉我们已经没有救治的必要了。按照农村的传统,老人是要在自己家里离开的,所以一大帮人又回了那个老屋。 那时候我还在参加一个县里的演讲比赛,人选众多层层比赛忙得我都没有时间去看她,妈妈来电话也总是说没事儿挺好,你好好比赛,我甚至不知道她已经那么严重了。 决赛完的那天下午,爸爸开车来接我去外婆家。在车上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我没有勇气去询问那个结果,他也同样没有勇气说出那么残忍的话。就在那个时候有人打来了电话,似乎是在问外婆的情况,我听到爸爸说: ——哎,已经不行了,估计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 我吸了吸鼻子,嗯,不能哭,她总说我是个男孩儿脾气,以后肯定有出息,所以我不能哭。 踏进那个门槛,我瞟到她躺在炕上。对,我就只是瞟了一眼。妈妈故作镇定地开玩笑说,笑儿,你也不过来看一眼你外婆。她想见你呢。 我摇摇头,怯生生地站到了墙角。那一刻在旁人看来定是大逆不道没心没肺,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有勇气。我怕看到那发青的脸庞,我怕看到那枯瘦的手指,怕就这么看着一个生命在我的视线里陨落。 才晚上,外婆就走了。 5 我妈依然那么镇定,那么自若。井井有条地打点着葬礼的一切事宜。 我发现当痛苦扑面而来的时候你是哭不出来的。我看着道士们拿着花绿的字符在外婆脸上点来点去,看着遗照上她依然那副傲娇的表情,看着风把花圈上的纸花刮到地上,看着这这一院子披麻戴孝的人,我 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想哭。只在葬礼的一个绕着老屋转几圈的环节里,我偷偷抹了一下眼泪。因为我看到跪在我前面的姐姐不停地对那些哭着的亲戚朋友说,没事儿,没事儿,然后快速地用手背擦了眼泪,跟着队伍向前走去。 后来我也跟着妈妈去烧过几次纸钱。第一次是我考上大学那年,我妈跪在坟前笑着说: ——妈,杨笑考上大学了呢,而且脾气越来越爆,不会受外人欺负的,你就不用再操心我们家了。哎,笑儿,你也说两句。 我固执地咬着嘴唇不说话,用力地把纸钞元宝扔进火堆里。我不愿相信外婆那么刚毅的人就安定在了面前这个小土堆里,我更不肯承认她已经永远离开我了。 直到去年,还是过年的时候,我们又去了舅舅家拜年,又看到了破败的老屋。我看着倒塌的矮墙,突然想起从前无数个日子里外婆也总是坐在这儿等着,从黎明等到日落,盼着我和我妈从那条扬着黄土的路上走过来,带来一筐一筐她独自一人的时候能聊以慰藉的温暖和快乐;突然想起那些年她步履蹒跚挎着破布包赶一天的车来看我,想起她的拐杖在路上砸出的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小坑。 我悄悄溜到房子背后哭了一会儿。她总说我是男孩儿脾气,成天跟她拌嘴吵架惹她生气,但是这样也好,以后不会受人欺负。所以,我不能在她面前哭。 对啊,我一点儿都没有被欺负。大多数的时候,还活的很快乐呢;只是偶尔有时候,在听到别人说我外婆如何如何的时候,看到别人拉着外婆的手遛弯散步的时候,心里总会有那么一块地方,有点儿疼。 我好像总算明白,其实这么多年来我都处在一个拧巴的世界里,我一直不去相信外婆已经离开了,我假装她还和从前一样,整日坐在矮墙上往公路边望去,假装她还能在我顶嘴的时候拿起拐杖轻敲我的屁股。 然而,时至今日,我终于渐渐接受了这一切,接受了一个生命终将这么离开的事实。 从十二岁到十八岁,我时常梦到她跟我嘱咐一些话,时常回想从前种种细节。我花了那么多时间想明白那些看似不愉快的嬉笑怒骂都是我对她的爱,又花了更多的时间去与这些无处安放的感情说再见。 幸而,时至今日,我终于完成了这漫长的告别。 我可以笑着提起她,可以对别人讲出从前的趣事,也可以把这些话写出来给人看。 我仿佛看到十二岁的自己轻松地笑了,而在她身后,外婆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头。 简单的丰富 大道至简,而丰富的灵魂正源于此。 在这里,您将体会幸福,感受温馨,在轻松惬意中品味人生。 |